尚武門大街和崇文門大街是鳳舞城里兩條一橫一豎、交叉縱橫貫穿全城的大街,向來是整座城里人流最密集之處,這兩條大街寬逾十丈,來回可供好幾輛車並行。
原本這兩條街道並不大,是蜀王被封至蜀州後才拓寬的,兩旁的小胡同里,行走的、騎馬的、坐轎的,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尚武門大街和崇文門大街交會處有一間王記綢緞莊,才開張不到三年,已經是鳳舞城里生意最好的鋪子。
綢緞莊里的伙計正忙著招呼滿堂客人,今年桑蠶養得好,織出來的布料質量又較去年略勝,消息才傳出,老顧客紛紛上門,店里不時听見老板和伙計們的吆喝聲。
王記綢緞莊樓高兩層,一樓待客,二樓堆貨,倉庫旁邊還有個小房間,是賬房先生撥算盤的地方。
現在里頭有四名男子,其中三人分據桌子一角,而名喚小四的小廝侍立一旁,小四眉清目秀,聰明機靈,自小便跟在蕭瑛身邊伺候,兩人可說是一起長大的,雖然身份有別,實是兄弟情誼。
首位坐的是一身淺藍色長衫、腰系五色絲帶,手握折扇的蕭瑛,下頭是一貫青衣錦袍、不愛多話的慕容郬以及一名年約四十歲的男子。
這男子身材矮小,他佝僂著背、嘴邊留著小胡子,一副猥瑣樣貌,可那雙眼楮卻精厲爍亮,盛滿智慧,他是蕭瑛的大賬房,李琨。
人人只知蕭瑛尚文,卻不知他有一手經商之道,先皇在世時,稚齡的他已靠經營手段替自己累積不少家產,這些年被趕出京城,讓他有了更大的自由空間專心經營產業,如今,富可敵國已經不是隨口說說。
雖說這些營生皆非由他親自出面,但他用人的眼光精準無比,他有一批對自己忠心耿耿的手下,如今王記、陳記、汪記……大大小小的店鋪分布全國各地,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控制米茶布油鹽等的市場價格。
除鋪子外,他有三十艘五桅大船,也做海上貿易,因此那日賀心秧一句「因噎廢食,蠢!」讓他動了心念。
她是個人才嗎?或是只會空口說白話的空心桿子?兩個問號不停在他心中重迭。
想起她,他不自禁地嘴角微微上揚。二十幾日後,她真的會上王府歸還欠銀?或只是為了續命、乞討解藥而來?他拭目以待。
「王爺,今年蜀州的入賬比去年多三成,我已匯進咱們錢莊,分送到各個莊子。」李琨說道。
听見李琨的話,慕容郬眼里閃過一絲笑意。
慕容郬本名孟幗,是前朝鎮國將軍孟繼的幼子,他小時候身子骨羸弱,母親听信算命先生之言,說父子命格相克,兩人同屋必有一傷,因此讓他認了女乃娘為母,搬出將軍府,五歲後送進少林寺習武,自此鮮少回歸家門。
當年太子之爭,孟繼站錯隊,他忠心于舊皇,力保小皇子蕭霽為太子,因此與大皇子蕭□對峙,睚訾必報的蕭□登位,第一件事便是對付孟繼。
通敵叛國,一個子虛烏有的罪名,讓孟氏家族七十八口盡喪命于午門外,而孟幗名字不在族譜上,留下一條性命。
法場處決日,听到消息自少林寺趕回的孟幗,本想劫監斬官救父,然人單力薄,事敗傷重。
蕭瑛救了他,從此他跟在蕭瑛身邊,改名慕容郬。
他與蕭瑛培養出亦兄亦友的情誼,直至今日,已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李琨口里的莊子,是掩人耳目的說法,認真講來,那是慕容郬為王爺在各處埋下的三萬兵馬,以三萬應對朝廷三十萬,根本是笑話,但那三萬兵全是菁英,無半名冗員。
莊子皆建于人煙稀少處,築高牆、闢良田,在外人眼中看來,不過是個不起眼的莊子,但莊內建地窖暗藏武器,莊內青年男子練武藝、熟兵事,並且能夠自制兵器。
想加入的士兵須立下生死契,不對外傳莊內的一言一事,而一旦加入,月銀二十兩,傷殘病亡皆有撫恤二百兩紋銀,比起朝廷大兵的收入,至少多上數倍。
耳里听著李琨的話,蕭瑛點點頭,翻著賬本,沉吟不語。
李琨跟在王爺身邊多年,是不可多得的左右手,蕭瑛一個動作,他已能猜著七、八分。
「王爺可是在擔心朝廷里傳出來的禁海令?」
「那不是隨口說說,朝中大臣若聯名奏折一上,我猜……此事會成。」蕭瑛擰起眉,手指頭在桌面上輕叩。
「既是如此,要不要敲山鎮虎,嚇嚇地方官員?」
李琨一提,蕭瑛忍俊不住,笑了,這只老狐狸,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
見蕭瑛失笑,李琨忙道︰「屬下多嘴,王爺早已胸有成竹。」
小四看著兩人一來一往,滿頭霧水,他搞不清那個敲山震虎要怎麼個震法,而王爺心中那根成竹又是長成怎生模樣,忍不住出聲問︰「李叔叔,你可不可以把話講得再清楚些?」
小四一開口,惹得蕭瑛、李琨同時大笑,蕭瑛轉頭看一眼慕容郬,只見寡言的他眼底也有著淡淡疑問。
蕭瑛心想,郬練兵打仗還成,做生意……他緩緩搖頭,沒在天底下最骯髒的官場混過,豈能練就一顆玲瓏剔透心。
「李琨,你給他們說說。」蕭瑛道。
「是,王爺。」奉了命,李琨娓娓道來,「咱們靠海上經營的鋪子有兩百一十七家,因利潤豐厚,上繳的稅銀也最多,再加上同樣靠海上經營、與咱們有通氣的鋪子至少上千家,倘若在禁海令頒布之前,讓大家齊齊放出風聲,要一起把鋪子給關了,想想,朝廷至少得損失幾千萬兩銀子稅收,你說,地方官員肉不肉痛、朝廷肉不肉痛?這一痛,禁海令至少得緩個三年五載。」
李琨解釋完,蕭瑛目光灼灼地盯上慕容郬,凝聲問︰「三年,夠咱們謀畫了吧。」
慕容郬微頷首,是,再給他三年,定能事成。只不過,倭寇日凶,朝廷無力剿滅,繼續放任下去實是大患……他微蹙雙眉。
蕭瑛哪會不明白他的顧慮,先他一步開口。
「郬,咱們幫朝廷一個忙,替皇上把倭寇給滅了,你覺得怎樣?」
看著蕭瑛那雙狐狸似的狡猾目光,慕容郬莞爾一笑。「幫這個忙的同時,王爺不會剝下朝廷一層皮嗎?」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郬也。只不過你話說得太嚴重,我豈有本事剝下朝廷一層皮,能削下那麼一片小皮屑,本王也就心滿意足了。」他搖著扇子輕笑起來。
慕容郬搖頭,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
不過是幾個眼神流轉間,默契絕佳、心意相通的兩人,已知對方心底盤算。
「我想的,能成嗎?」蕭瑛挑眉淺問。
「能。我們在青鹿島的莊子,養了三千名水師,已經日夜操練了一年,足堪大用。」慕容郬回道。
青鹿島是座無人小島,島上有許多野生鹿,故得其名,在出海貿易時,蕭瑛發現這座小島,因島上林木蓊郁,天然木材豐富,慕容郬靈機一動,召集許多造船好手,在那里建了船廠。
這些年,王府的船再不依賴別的船廠供給,再加上蕭瑛很肯在造船上頭重砸銀兩,因此造出來的船比別人做的更堅固、性能更優。
後來慕容郬決定在那里建莊,征沿海漁家子弟入莊訓練,因那里離內陸較遠,且水師經常要入海訓練,這樣一來便不易被朝廷察覺。
「你打算怎麼做?」蕭瑛放下賬本,目光直視慕容郬。
對兵事武功,他不如慕容郬,但他的決策與判斷力,實屬人中龍鳳,尤其是那雙滿含自信的深邃目光,往往讓人不自覺的產生信賴。
「沿海縣城當中,以臨田倭寇鬧得最凶,士兵經常在睡夢中被劫殺,損失慘重,當地的駐軍首領周成康苦于征召不到民兵,不只一次向朝廷上奏本,而朝廷里正為了禁海令之事吵嚷不休,遲遲不派軍增援。
「我打算讓黃庭率領五百水師,化整為零,各自投軍,只要黃庭能自告奮勇、屢建軍功,周成康自然會讓他帶領水師。」
之後一步步擴軍、增兵,慢慢將莊子里養的三千名水師送進海防線里,依他們的能耐,想在軍隊中月兌穎而出並不困難。
倘若李琨的敲山震虎之計能成,便可一方面讓朝廷看見開放海運的重要性,一方面借由這支生力軍,讓朝廷明白倭寇不足為懼。
幾年下來,他們的人一一被拔擢上去,祁鳳皇朝的海防自然而然控制在他們的手中。
慕容郬的話只講一半,蕭瑛和李琨便把事情給想齊全了。
「就這麼去辦吧,水師都督李晉海是我們的人,再從青鹿島增派千名水師給他,告訴他,從現在起再不必保留實力,傾全力、建戰功。」蕭瑛發令。
「好,我立刻發信給黃庭和李晉海。」
緊接著,蕭瑛與兩人再談了幾件生意上的事及當今朝局,便與慕容郬和小四一前一後走出綢緞莊。
綢緞莊外頭自有幾名家丁候著,王爺一走,他們馬上尾隨在後。
小四走著,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拉起笑臉對蕭瑛說︰「王爺,那個宮節前幾日又破了個案子,現在邑縣百姓在背地里都喊他宮青天呢。」
宮節是朝廷新派任邑縣的縣太爺,才來月余,就贏得百姓愛戴。
他在五年前便考上進士,殿試時還是一甲探花郎,可惜先皇駕崩,新皇重武、不崇文,再加上宮節家世平平,雖有個在吏部當差的父親,可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六品官,在諸多原因下,派任的事便一路耽擱了,好不容易等了五年才得到朝廷派令。
「什麼樣的案子?」听著小四的八卦,蕭瑛笑問。
小四向慕容郬望去一眼,見寡言的他微微點頭,這才打開話匣子。
「據說有百姓在山腳下發現一具尸體,人人都當他是失足,從山坡滾下來時後腦砸到石頭,才會意外死亡,連仵作看過尸體,也認定是意外,便要填了尸格批注︰仵作檢驗案中死者尸身狀態時所填寫的表格,也稱驗狀、尸單。,讓家屬把人給領回去,沒想到宮節現場查看,不過一炷香工夫,就替這個意外翻了案。」
「從童岳手上翻案?那可就真有幾分本事了。」蕭瑛低聲道。
邑縣的仵作童岳是個老江湖,之前幾任縣太爺昏庸胡涂,縣里的大小命案幾乎都是靠他一手破案的,他說東,誰敢駁了他的判斷,沒想到這個宮節倒是挺有兩下子的,一來就壓下地頭蛇。
「可不是嗎?宮節一到,馬上問,有沒有人破壞現場。」
「破壞現場」四字,原本無人懂得,但在宮節接連破過幾樁無頭公案後,大家便全明白了,日後宮節要求下屬,任何案發現場都得圍上黃色布條,不準旁人進入,因他得靠著現場留下的蛛絲馬跡來判斷案子。
「然後呢?」
「宮節進到現場,開始細細觀察附近的泥土、石塊,以及死者身上的傷勢,沒多久他便篤定的開口,說︰『此人絕非意外失足,而是謀殺。』」
此話一出,附近圍觀的百姓皆發出驚呼聲,混在百姓當中的慕容郬自然也感意外,明明左看右看橫看豎看都是樁意外,怎地到了他眼里竟成了謀殺?
「有幾分證據講幾分話,他憑什麼這樣講?」
「童岳也是這般應話,對于宮節屢屢駁了他的判斷,令他顏面無光,私底下童岳不曉得給人使過多少次絆子。
「宮節回答童岳,倘若死者是因為後腦撞到石頭而亡,石頭尖銳、染血的部分應該朝上方,而非隱在泥土中間,並且死者頭上的傷口不只一個,可見得是凶手高舉石頭、連續砸死者後腦,導致死者死亡後才隨手將石頭丟棄。
「再者,死者背上有橫向傷口,胸前卻沒有,倘若是死者失足,一路從山坡上滾下,前後應該有一致的傷口,而非只在前胸。由此可推測出,殺人犯定是與死者相互拉扯糾纏,兩人一起從山坡上滾下,才會造成後背的橫向傷口,因此宮節認定此案為謀殺,並下令找到背部有橫向傷口之人。
「當時慕容公子注意到圍觀人群里,有一名身材中等、目光閃爍的男子,在宮節發令時面露驚惶神色,他本想趁著無人注意,退出圍觀人潮,慕容公子立刻轉身,幾個飛身縱躍,一把逮住那個男人,動手將他衣服撕開,果然,他背部有著和死者相似的橫向傷口。」
講到慕容郬的舉止,小四手舞足蹈、眼底泛起光彩,佩服的神情油然而生。
自宮節到邑縣的第一天,慕容郬便注意到他,一個沒背景、看起來斯文柔弱的縣太爺,如何能讓衙門里的老差役對他服服貼貼,那些人可是當值了十幾年的老油條,又被前幾任縣官養得肥碩,倘若他不能教人服氣,怕是待不了幾日就處處被掣肘。
沒想到,宮節果真有些手段,雖無人相幫,也漸漸在官衙里立威、站穩腳步,是個頗不簡單的人物,慕容郬原本有意為蕭瑛延攬他,後來經過再三考慮,還是決定再觀察一陣,他可不願招來一頭白眼狼批注︰指忘恩負義、翻臉不認人,或是得了別人恩惠卻反過來恩將仇報的人。,壞了他們多年的精心布置。
之後,他埋在宮節身邊的暗樁傳回消息,他發覺宮節太清廉,干淨得不像個當官的,如今這番時勢,當官不受賄已屬難得,他竟是連上官都不肯巴結,這樣的官兒怕是做不了太久,于是他才會想辦法幫宮節一把。
「那人認罪了?」蕭瑛追問。
「凶手自然是矢口否認,說他與死者並不相識,而背上的傷是數日前下雨,行路不慎滾下山坡造成的,可最厲害的來嘍,王爺,你知道嗎,宮節只講四個字便讓他俯首認罪。」
「他說了什麼?」
「宮節說︰『紅燈賭坊』。」
「紅燈賭坊?他怎麼篤定這四個字能讓凶手認罪?」
「這點,慕容公子上前問啦,宮節回答,當時只是猜測,並無半分把握,是他發現凶手的視線頻頻落在他身後小吏手上,而那名小吏手上拿著的,正是從死者身上搜出來、紅燈賭坊開出的借條,于是便賭上這一把,沒想到那人听到這四個字,腳就軟了。」
想來,那個賭坊里有人證,可證明他正是殺人棄尸的元凶。
「這個宮節,好心機啊。」
揚起笑意,春風拂上蕭瑛面容,引得幾個經過的良家女子目不轉楮,發覺失態後,紛紛掩面低頭。
「他的確很能看透人心。」
寡言的慕容郬開口,他的眼界高,自是不易看人入眼,但幾番細查之下,他認為那人的人品……值得深交。
「想當年,他二十歲便拿下殿試探花郎,還有人說他看起來愣頭愣腦的,若非他父親只是個上不了台面的六品小闢,恐怕會有試場不公的謠言傳開來。」
「王爺認識宮節?」小四驚訝問。
蕭瑛莞爾。「沒見過,可我知道他父親宮展,那人官譽清廉,很有些節操,在京官為東宮太子之爭鬧得沸沸揚揚時,他彷佛事不關己般,仍日日應卯當差。
「宮展不走後門、不結交黨派也不斂財,京官中相交的朋友沒幾個,他家中不甚富裕,卻也不肯受賄納污,曾有大官要他在職位上行個方便,他硬是拒絕了,真正是個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好官。
「宮展除宮節一個兒子外,還有個十三歲的女兒宮晴,媳婦吳氏和五歲的孫子宮華,只不過宮華體弱多病,曾有人傳說,他熬不過五歲。」
慕容郬原本還懷疑,宮節當官怎麼能夠當得那般干淨,如今听了王爺的話,他方才明白,原來他的廉潔是承自家風。
「難怪他們兩袖清風,連個僕役長工都請不起,宮節是我見過最窮的縣太爺。不過,如今宮華已經十歲,不但長得清秀俊朗,還滿月復詩書,聰明伶俐,才搬來邑縣不多久,鄰里間就有小神童之稱,可我倒是听說宮節的父親沒熬過哮喘舊疾,幾年前便去世了。」小四接話。
「這件事我听說過,朝廷下了派令之後,宮節便攜家帶眷,把媳婦、兒子和妹妹全帶往邑縣上任,沒想到半路遇匪,妹妹、媳婦遭了橫禍,現在宮家只剩下他與兒子兩個人。」看著慕容郬對宮節似乎很感興趣,蕭瑛便多聊了幾句。
小四點點頭。
「哦哦,原來是沒了夫人哪,難怪官衙里常有媒婆進出,看來邑縣有許多小戶人家很想把閨女嫁給縣太爺呢,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身子骨弱,宮節看起來根本不像個二十五歲的大男人,反而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似的,同兒子站在一塊兒,彷佛是一對兄弟。」
小四還想多說些什麼,卻听見身邊有個男子匆匆走過,嗓門很大,他呼朋引伴的喊著——
「咱們宮青天又要辦案了,大伙兒快去看看!」
什麼時候宮節辦案已成了鳳舞城一景?蕭瑛和慕容郬相視一眼,慕容郬微點頭,蕭瑛一哂,默契十足地跟在男子身後走去。
閑晃了幾天,盡避節衣縮食,賀心秧身上的銀子還是花出去不少,每兌開一兩銀、丟出一個銅子兒,她便心疼不已,恨不得把銀子給再撈回來,坐吃山空的日子著實讓人不安穩。
二十一世紀的小天才快要餓死在祁鳳皇朝里了,怎麼辦?
是哪個人說的,用腦子工作的治于人,用力氣吃飯的受治于人,唉,甭說治人,她便是想把自己治好都艱難得很。
她到底能夠做什麼?從白天晃到黑夜,幾天過去了,賀心秧還沒找到可以養活自己的營生。
她有點埋怨,當年棄高中讀幼保科,如果她念的是歷史或政治,也許可以女扮男裝從師爺當起,再一步步受錦衣衛賞識,升官、發財,演一出回到明朝當王爺。
如果她是靈魂穿,說不定可以穿到三歲小童身上,從小慢慢學習如何生存競爭,紅一遍江湖朝廷。
可惜不是靈魂穿、不是念歷史或政治,而且這里沒有幼兒園,她的專長是把屎把尿,唯一的工作機會是到大戶人家當保母,問題是,她不是已婚婦女、沒有生過小孩,就是想當乳母也缺乏基礎條件。
所以……她不知道會不會一語成讖,但若再找不到工作,她真的感覺自己會活活餓死。
再次從客棧走出來,先結了這兩日的房錢,又花掉兩百個銅子兒,肉再狠狠痛過一遍。
她沿著大街到處晃,布莊只用男人做小二,飯館只用男廚,玉石店里招呼客人的清一色都是男生,難怪女人唯一的出路是找人嫁,再不就到青樓當妓女,這個時代,女人能夠提供的服務,只有家事和床事。
重重嘆口氣,她發現一間書鋪子,想也不想便走了進去,鋪子里頭還算干淨,書一排排的羅列整齊,老板在櫃台里同顧客說話,一個伙計隨著剛進門的顧客跟前跟後,替人尋書。
這里的書冊很齊全,從常見的四書五經到游記散文都有,最便宜的是科考用書,不到五十文就可以買到一本,因現在朝廷重武不重文,許多人家寧可花錢把孩子送到武館也不肯送進私塾。
不過再怎麼重武輕文還是得學會識字斷文,因為想當武狀元,得考較兵法,文盲只能當大頭兵,沒有前途。
她看了幾本游記散文,發現一名穿著天馬皮袍,頭上戴一頂貉鼠皮帽,足下踏著一雙青緞黑皮靴的男子從內堂里走了出來,他手里抱著兩本黑皮冊子走到櫃台結賬。
賀心秧見他一臉喜氣洋洋地遞了五兩銀子給老板,心里忍不住想︰什麼書這麼貴啊?
她想也不想,便和那名皮袍客錯身往內堂走去,那名伙計發現,急著想阻攔她,可惜他手中抱著客人要的書冊,沒辦法離開,而老板正在結賬哪有空,于是賀心秧順利進入簾子後頭。
內堂里的書不多,只有兩排書架子,卻是高級紫檀木做的,她取下其中一本,翻了翻,快速讀過一遍。
拜托,何必搞得這麼神秘,不過是愛情小說嘛,只是情節翻來覆去差不多,公子、小姐相約後花園,妳笑一笑、我點點頭,然後感情越來越深刻,終于,他們不顧父母反對雙雙私奔,然後圈圈叉叉、咿咿□□……結束。
她終于見識了一回古代艷本,字數不算多,情節SoSo,情色場面嘛……
雖然她未成年,但不得不說一句公道話,比起現代的小說,只有三個字可以形容——小兒科啦!
如果讓她來寫,肯定精彩得多……呃……靈光閃過,讓她來寫……是啊,讓她來寫!就讓她來寫吧,她終于找到能夠養活自己的工作了!
她趁空又多讀了幾本,直到小伙計送走前一位客人,進內堂趕人,賀心秧向伙計投過去挑釁的目光,倒讓伙計不敢唐突。
她不疾不徐地挑了本小說,打算帶回去當參考工具,在伙計不解的目光中,走到櫃台,老閱發覺一個女子竟然想買艷本,嚇得連話都說不出口了。
賀心秧才不理會他的驚訝,出聲便問︰「老板,倘若我有艷書想賣,您能出得起多少銀子買?」
老板上上下下,徹底打量了她一番,猜測她的來歷,她看起來不似小戶千金,說話口氣卻也不像普通百姓,只是那身衣裳可知出身不高,若非刻意隱藏身份……細細思量後,他誠意解答。
「那得看那本書印餅多少本,倘若數量大,藏書的人多,自然不值錢,就像妳手中這本,了不起也就一兩銀子。」
印餅多少本……他指的是二手書,原來艷本在這時代奇貨可居,便是二手也值一兩銀?
迅速盤算了下,不由得暗自生喜,在出版品還不算旺盛的時代里,這可是個能獲取暴利的行業啊。
「倘若尚未付梓呢?」
「姑娘指的是手稿?」他難以置信地看了看賀心秧,還以為她家里有兄長留下的藏書,想拿出來換銀兩,沒想到……
賀心秧緩緩點點頭,證實了他的猜測。「沒錯。」
老板忍不住露出臉上的笑紋。
如今士子自命清高,讀書人口口聲聲風骨,誰肯紆尊降貴寫艷書,誰不希望寫下可以流芳百世的治世好文,可私底下,艷書人人愛看得很。
這幾年來,賣來賣去,也就這幾個版本,沒了新鮮貨,客源自然少,他不得不每半年上京城補貨,可這一來一往的,成本大大增加,倘若有人可以提供手稿……
「姑娘怎有手稿?」
本來一出口,她就要實說——姑女乃女乃別的不成,寫稿子還難不倒我。
可後來想想,如果累積的被害經驗,還沒讓她學會話到舌尖繞三圈的功力,她就真的活該倒霉一輩子了。
賀心秧露出一臉莫測高深的微笑,娓娓說道︰「我家公子本是京城人士,公子寫艷本而聲名大噪,沒想到竟惹來匪徒覬覦,因此遷居鳳舞城,決定改名換姓,重起爐灶,倘若老板願意為我們保密,倒是可以試著做做生意。」
寫艷本、聲名大噪……短短七個字,老板的心髒猖狂急跳,如果她所言不虛……莫非她家公子是那位前陣子消聲匿跡的陶陶?
「我可不可以先看過稿子,再決定買或不買?」他心底已是狂喜至極,卻還是回答得老成持重。
「自然可以,不過我想先知道這樣一本手稿,老板有多少誠意,願意花多少錢買下?」
言下之意是,倘若老板誠意不足,她便不想浪費時間和他打交道,反正這鳳舞城里又不只他這家書鋪。
心思轉過幾圈,老板連忙拉起笑顏。
細審她落落大方的談吐氣度,老板心底暗忖,看來她背後的公子爺,就算不是陶陶,也必是大有來頭,假使他壓低價錢,定然會被看穿,可是價錢拉高了,萬一書賣得不好、賺不回本錢,這可是他頭一回將書付梓……
他皺起眉頭,考慮好半晌後才緩慢回答,「一百兩銀子……如果稿子能用,就一百兩銀子買斷。」
他誆她年幼無知嗎?方纔那男客,不過買兩本書就付了五兩銀子,她還不曉得那書是新是舊、刷過多少版呢。
這個時代,人工便宜,想來印出這樣一本書也花不了太高成本,東扣西扣,她就不信這樣的艷本只能賣一百本。可她沒打算將心底的盤算講出口,說不準她還算得太客氣了呢。
因此她笑了笑,用買賣不成仁義在的溫婉口氣道︰「老板,日後路上相遇,再一起喝杯茶水吧,今日叨擾了。」
話撂下,她旋身就要走出書鋪,老板一見,立刻快步上前擋住她。
「姑娘,有話好說,若是老朽有什麼不敬的地方,我在此跟姑娘道歉了。」
「說什麼敬不敬的,老板有困難,我怎能為難您老呢?若不是公子打算重起爐灶,不計較過去的收入,老板這價兒……」她搖頭嘆氣。「對我們公子來說,可是羞辱了呢。」
「要不,一口價,一百五十兩,姑娘覺得呢?」
「不成。」
「那姑娘說說,令公子的條件是什麼?」
「這鳳舞城呢自然是比不上京城,況且這是公子重提筆墨的第一本書,本就不打算為難老板,就這樣吧,一百五十兩只能印一百本,老板印超過一百本之後,每本我們要抽一兩銀子,倘若老板在本數上動手腳,這種事,我們也不好告官,只不過老板也別怨咱們無情,下一本就甭談了。」
老板心底飛快撥了幾下算盤,這蜀州頂多賣個上千本,若姑娘沒誆騙他,她家公子在京城聲名大噪到讓匪徒覬覦,那稿子肯定是引人入勝的,說不定他可以把書賣回到京城,如此一來……
「成,請姑娘回去向公子爺說一聲,這第一本,大家試試彼此的誠意,若是賣得好,咱們第二本重新議價。」
「既然如此,咱們就立契約吧。」
談至此,賀心秧松了口氣,提了多日的心,擺進定位,她再不必擔心餓肚子的問題,至于歸還蕭瑛那十兩銀……算了啦,堂堂王爺怎會計較這點小錢?
字字斟酌後,賀心秧和老板簽訂契約,老板看著賀心秧謹慎的模樣,更加認定她的來頭不小,這年頭除大戶千金外,很少女子能夠認字,這姑娘不過是個小小的婢女,不但能夠認字、談條件還能訂契約……對于未來的合作,老板突然覺信心滿滿。
老板態度恭謹,一路將賀心秧送出書鋪,幾番客氣後,兩人互道再見。
賀心秧回客棧之前,先繞到附近的店鋪里,買了文房四寶和數刀白紙,買塊布巾包了,負在身後,懷里揣著剩下不多的銀兩,安步當車,一面走、一面構思她人生的第一本小說。
轉過街角,她開始盤算起未來,手稿交出去、換得銀兩後,第一件要辦的事便是租間房子、買個管家或婢女,對于廚事,她實在是不行,尤其在沒有瓦斯爐的世界,要她鑽木取火嗎?
呵呵,不行,她是參加過野外求生營,可是才半天就打電話求繼母接她回家。
一名穿著皂袍的男子從身邊走過,不小心撞了她一下,賀心秧直覺是小偷!
電視上都這樣演的,她反射動作是馬上模模自己的口袋,還好銀子還在,所以電視演的,並不是每次都準確。
再走沒幾步,又有兩個人快步從她身邊跑過,差一點兒又撞上她。
干嘛啊?有什麼好康在大方送嗎?總不成這里也有百貨公司周年慶,有排隊商品,或十分鐘大搶購?
雖然她沒什麼錢可以加入搶好康熱潮,可好奇是全天下人類共通的習性,于是,她轉身、加快腳步,跟著那些人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