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沒有動靜,兩個灰衣人彎著腰開始前進,他們蹲得很低,又有密葉保護,並未擔心這樣做的安全性。
「我要左邊的。」哈薩爾低聲說。
「嗯!」鐵木真輕輕點點頭。
兩支利箭同時射出,兩名灰衣勇士應聲栽倒。其余的泰赤兀人頓時心底一寒。他們仍然沒有發現密林中的任何異相,但卻已經死了四個人。
光影閃動,枝葉搖弋,這片樹林看起來更加危機四伏。
我們要對付的,真的只是幾個孩子?
「不要亂動!」倒地的泰赤兀人的血讓月兌朵冷靜了許多,「拿好弓箭在這等著,我看鐵木真能熬多久。」
幾十個泰赤兀人隱藏在密林邊上,不再試圖闖入密林。
「他們不敢進來了?」過了好一會,哈薩爾低聲問。
鐵木真仔細觀察著動靜,慢慢地搖了搖頭,他意識到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如果泰赤兀人一直試圖闖進來,那麼敵在明我在暗,泰赤兀人一定佔不到便宜,傷亡過重之後,他們一定會撤退。但現在泰赤兀現在只困不攻,這種情況下,他們是進攻者,守在林邊可以適當休息,但鐵木真兄弟卻需要時刻保持警惕,精神高度集中時,人很快就會困乏。到時候泰赤兀人就可以輕易逼入密林。
「我們三個人要輪流休息。每次一個人睡,兩個人用弓箭守住道口。」鐵木真說,「別勒古台,你先睡!」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雙方再沒有人放過一箭。
傍晚,哈薩爾與別勒古台悄悄潛回營地去吃東西,鐵木真一個人靜靜地守在密林入口。新一輪的攻擊在這時開始了。
暮色低垂,如一道黑幕遮住了天光,讓密林更加陰暗。
三個泰赤兀人,披著夜幕,手持弓箭,悄悄地鑽入密林。
他們以為經過了幾個時辰,鐵木真兄弟早已疲憊不堪。沒有想到鐵木真已經在下午哈薩爾負責監視的時候睡了一覺,此刻正用利箭對準著密林的入口。
林中昏暗陰森,古木橫斜,怪影嶙峋。如同一個巨獸的血口,在等待著擇人而噬。
三個身影緩慢地靠近,盡量不發出聲音,渾然不知索命的利箭正在等著他們。
鐵木真目測了一下距離,將箭對準走在第二位的泰赤兀人,一箭射出。第一箭還沒有到達目標,第二箭已經搭在弦上,直取走在最前面的目標。兩支箭幾乎是同時射中的,前面的兩個人應聲栽倒,第三個人見情況不妙,轉身躲在身邊的樹後。
「是鐵木真和哈薩爾!」月兌朵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倒在林邊的泰赤兀人。
「哈薩爾!」他突然高喊。「我們要的人只是鐵木真,現在我們已經堵住這片林子,只要你們把鐵木真交出來,我保證不傷害你們母子。」
密林里面寂靜無聲,過了一會,一支利箭突然飛出來,插在離月兌朵一尺遠的地面上。
月兌朵嚇得後退了幾步,看著地上猶在顫動的箭簇,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小子果然臂力過人!」
這一箭是哈薩爾射的,他和別勒古台正拿著炒米和乳酪趕回來的時候,隱隱听到了月兌朵的話。
「大哥!」哈薩爾看著鐵木真,「這個人不能相信。」
鐵木真看著弟弟,笑著點了點頭。
雙方僵持了一夜,彼此都沒有動靜。
星辰變淡,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就要到了。值了一夜班的哈薩爾漸漸睡著了。鐵木真輕輕叫醒了別勒古台。
「大哥!」
「守好道口!」
別勒古台點點頭。「大哥放心!」
鐵木真輕輕地拍了弟弟的肩膀,然後向密林深處的營地走去。
營地里,訶額侖和孩子們都還在睡夢中。
鐵木真跪在母親面前,輕輕地叩了三個頭,然後牽出平時常騎那匹黃驃馬,默默巡原路離開了營地。
「大哥?」別勒古台看到鐵木真騎馬回來,有些奇怪。
鐵木真舉起手指示意他不要出聲,「听你二哥的話,保護好阿媽和弟弟妹妹們。」
「大哥你……」
鐵木真沒容別勒古台再多說,拍馬沖出了樹林。
睡夢中的哈薩爾被馬蹄聲驚醒,睡眼朦朧地環視著四周。
「二哥,」別勒古台見哈薩爾醒了,慌忙招呼,「大哥沖出去了。」
哈薩爾一驚,下意識地站起身高喊,「大哥!」
但已經來不及了,在哈薩爾還沒有完全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之前,鐵木真的馬蹄聲,帶著夢中驚醒的泰赤兀人的呼喊聲,沖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鐵木真的馬蹄從林邊正在沉睡的泰赤兀人中穿過時。他看到了正靠在一張羊皮氈上熟睡的月兌朵。
鐵木真對于這個曾經追隨父親的那可兒,比那個公然背判父親的塔里忽台更為痛恨。
有那麼一刻,鐵木真不確定自己是想縱馬從他身上踏過去,還是抽出馬刀砍下他的腦袋。其實如果時間來得及,他會把兩樣都試一次,可惜,馬蹄聲驚醒了月兌朵周圍沉睡的泰赤兀人,鐵木真連試一樣的時間都沒有了。
幾個醒過來的泰赤兀人已經拿著馬刀沖了上來,雖然在黑暗的夜色中,他們還確定不了馬上的人是誰,但看情形,用馬刀對付是不會有錯的。
冷森森的刀鋒迅速逼近,鐵木真急忙帶過馬頭,縱馬向另一個方向的山林奔去。
「是鐵木真!」
「別讓他跑了,快追!」月兌朵也已經從睡夢中驚醒,氣急敗壞地用腳踢醒身邊的還在沉睡的騎士。
幾名比較機警的泰赤兀勇士迅速反應過來,提刀跨馬追殺上去。但黎明前的黑暗已經完全吞沒了鐵木真的背影,只留下隱隱的蹄聲指引著泰赤兀人的方向。
東邊的密林生長在不兒罕山一處險峻的山谷之內,等泰赤兀人追到林邊,鐵木真早已深入林中,連馬蹄聲也消失了。
有了昨天連傷四命的經驗,追擊的泰赤兀人這一次不敢冒進了,他們守在林邊,等待月兌朵的命令。
黎明前的黑暗畢竟是短暫的,月兌朵帶著所有泰赤兀人到達林邊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轉亮。
「鐵木真進了林子?」月兌朵一邊問,一邊環視左右,查看著樹林的地形。
「他是從這道山谷進去的,在剛才天色最黑的時候,看來他很熟悉地形。」一個騎士指著樹林向月兌朵報告,「兩側都是山谷,易守難攻。」
隨行的泰赤兀人都已經領教了鐵木真的箭法,沒有人再敢輕舉妄動了。
月兌朵冷笑著指了指密林,「我進過這片林子,鐵木真走的是條死路,只要我們守在這里,熬不了多久他就會自投羅網。」
月兌朵說得沒錯,鐵木真進的林子雖然地勢險峻,易守難攻,但也的確是條死路。
月兌朵命令泰赤兀人在林邊支起了爐灶,做好了長期死守的準備。而鐵木真在林中,除了為數不多的野果,再無他物可以充饑。
月兌朵帶著幾十名泰赤兀人,安心在林邊扎下了營。盡管很多人覺得用這種方式對付一個孩子有些不太光彩,但是想想被鐵木真兄弟射死在另一座密林邊的同伴,也沒有人敢用生命去冒險,都跟著月兌朵在林邊守著臨時扎下的營寨。
為了防止鐵木真再次乘夜色突襲營地,月兌朵將人員分配成了三組,輪流監守出口,決不讓鐵木真跑掉。
接下來的九天,雙方沒有再動用一刀一箭。
這九天對于時刻提防的泰赤兀人固然不好受,但對于被困在林中的鐵木真,更是度日如年。
九天中有幾次他都想乘深夜搶攻出來,但面對泰赤兀人一日三班的嚴密防守,他知道那無異于自投羅網。
泰赤兀方面也幾次有人想攻入林子,因為九天對于一個困在林中的孩子來說,實在太漫長了,很多人猜想,鐵木真一定早已經死了,我們不必再如此死守下去。
但這些提議全部被月兌朵用冷笑拒絕了。月兌朵的確更了解鐵木真,我們把他們一家扔在這片草原整整八年,沒有食物供給,沒有族群保護,他們都居然安然活了下來,可以看出,鐵木真一家有著頑強的生存能力,九天時間,他不會那麼容易死的。
鐵木真沒有死,但也只剩下半條命而已。他知道這樣死熬下去,遲早死路一條。終于,在第九個夜晚,仍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精神已經恍惚的鐵木真決定,搶攻!
夜色低垂。萬籟俱寂。
鐵木真遠遠地就可以感覺到林邊來自泰赤兀人的殺氣。他手里的馬刀在夜色中時而會閃出一絲絕望般悲壯的光芒。他沒有放箭,以免讓泰赤兀人過早知道他要搶攻的訊息,他心里還存留著一線可以逃出生天的僥幸。
馬蹄輕淺地步出樹林,泰赤兀人的臨時營地平靜得仿佛在預謀著什麼。
在離營地不到二十步的地方,鐵木真狠拍了一下馬股。駿馬突然吃痛,一聲長嘯,猛然放開四蹄狂奔出去。
遭到突襲的營地並沒有如鐵木真想像中那樣一片混亂。幾乎在他的馬猛沖出去的同時,泰赤兀的臨時營地里突然閃出了幾條手提馬刀的人影。
鐵木真的馬如風一般狂 上去。他的人雖然已經被饑渴折磨得精神恍惚,但馬在樹林里卻是草料十足,此刻,這匹馬如虎生翼,放蹄向幾個黑暗中的人影沖去。
幾個攔截的泰赤兀人見到這麼迅猛的來勢,紛紛退讓,以求自保。只有一個人,擋在去路上,不閃不避,反而伸出兩只手,與鐵木真的馬放手一搏的姿態。
鐵木真手提著馬刀,但他心里明白,以自己現在的體力,用馬刀的威力遠不如依仗跨下凶猛的怒馬。他相信以現在坐騎的狀態,就算三五個人沖上來,也攔不住,何況現在攔住去路的只有一個人。
鐵木真沖到近前時,那人居然伸出了手想勒住馬韁。鐵木真加緊催馬,企圖用馬的沖力帶翻來人。
人與馬在瞬間已經相遇,來人飛快地伸出了手。烈馬前沖的力量重愈千均,決非人力所能抗衡,如果強帶馬韁無異于自尋死路。
但他並沒有直接抓住馬韁,卻用驚人準確抵住了奔跑中的馬腿,迅速抬腿一掃。
駿馬突然失去重心,長嘶一聲,猛然撲倒在地。
鐵木真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仍然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人,人怎麼可能有這麼驚人的力量?
鐵木真的身體本來已經非常虛弱,加上從飛速的馬背上突然摔下,倒地時已經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旁邊的幾個泰赤兀人飛快地沖上來,將鐵木真從地上架起,把早已準備好的一幅木枷套在鐵木真的身上。
月兌朵一臉獰笑地走過來,走到垂著頭的鐵木真面前,對他揮了揮那只只有四個手指的手,以確定鐵木真在听他說話,「鐵木真,還認得我吧?」
鐵木真冷笑,「原來我父親最信任的那可兒,月兌朵延吉帖叔叔。」
這句話頓時讓月兌朵面紅耳赤,周圍的泰赤兀人有的掩面竊笑,其余的幾個,臉卻比月兌朵還紅。
這時,那個摔倒了駿馬的勇士握著馬韁將馬從地上拉起,牽著馬向一個空著的馬樁走去。
「納牙阿兄弟,」月兌朵喊住了他,「兄弟果然天生神力,這次你立了大功,回去後我一定報告塔里忽台首領,重重賞你!」
「不必了!」納牙阿的聲音冰冷中帶著幾分對月兌朵的不屑,「一幫漢子欺負一個十七歲的孩子,說出去會讓人笑話。」
納牙阿說完,看也不看月兌朵一眼,系好鐵木真的馬,徑自朝遠處自己的馬走去。
月兌朵看著納牙阿的背影,狠狠地咬了咬牙,卻沒有說什麼,而是回過頭向押著鐵木真的人揮了揮手,「把他押下去!收拾一下,準備回營地!」
鐵木真被困密林的九天中,為了免遭泰赤兀人的欺凌,訶額侖帶著全家人沿斡難河逆行遷徒到了新的營地。
「我們不管大哥了嗎?」臨行前,哈薩爾問母親。
訶額侖看著哈薩爾冬日湖水一般冰冷而清澈的目光,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一向性情暴躁的兒子已經成長為一個英武的草原勇士。
「鐵木真不會有事!」
訶額侖說出這句話時聲音輕得一出口便被風吹散了。
鐵木真真的不會有事嗎?一個只有十七歲的孩子,在幾十名充滿殺機的泰赤兀勇士的圍困中會平安月兌險?連她自己都不會相信。
但為了讓孛爾支斤家族不會灰飛煙滅,她只能這麼做,只能把女人最柔軟的情感壓在心底,現在她最需要的是果斷和男人式的鐵石心腸,猶如她的丈夫——英雄也速該。
幸好哈薩爾並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開始低下頭默默地收拾帳蓬。只是在轉身的時候,偷偷用手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在新的營地安頓好後,哈薩爾每天都會帶著別勒古台站在最高的山坡上對著舊營地的方向觀望。但他們明白,以現在的距離,即使鐵木真身處舊營地,他們也看不到。所以當那匹黃驃馬疲憊地跑過來時,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哈薩爾的心隨即一冷,迅速沖上去勒住了馬韁。
「大哥出事了!」這句話從別勒古台的口中說出來時,在哈薩爾的心里早已被默念了很多遍。
當訶額侖看到哈薩爾和別勒古台牽回的馬時,黃驃馬唇露白沫,疲憊不堪,顯然已經奔跑了不止一天。
「大哥出事了!」哈薩爾看著母親,呼吸因為激動而顯得有些急促。
只是略一遲疑,哈薩爾已經沖了出去,躍到了離他最近那匹馬的背上。
「哈薩爾!」訶額侖叫道。
「我要把大哥找回來!」哈薩爾頭也不回,拍馬絕塵而去。
「二哥,你要去哪里找大哥?」別勒古台在身後高喊。
——我要去哪?
哈薩爾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但他必須讓自己做點什麼,他無法讓自己安靜地呆在家里。
舊營地蒙古包的痕跡還清晰可見,但卻顯得說不出的荒涼。
整整一天的時間,哈薩爾游蕩在舊營地周圍的幾處密林之間,他希望能看到一點蹤跡,哪怕是一個泰赤兀人。但是卻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傍晚時,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冰冷的雨水讓哈薩爾冷靜了很多。
——如果大哥還活著,一定是被泰赤兀人帶走了。
——泰赤兀的營地在哪里?
哈薩爾只知道他們幾年前遷徒到了西邊很遙遠的地方,但茫茫草海之中,稍偏離一點方向,就會差之千里。
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感讓哈薩爾瞬間筋疲力盡,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從馬上跌落下來。他只隱約听到自己最後一聲吶喊被無情的雨聲吞沒的聲音。
「大哥……」
此時的鐵木真當然不可能听到弟弟的吶喊,他已經被押到了泰赤兀人的營地。
多年前父親的那可兒,正磨好了刀,等著他!
泰赤兀人的首領塔里忽台正坐在陽光下,盯著手里的一柄蒙古彎刀出神。
刀鋒擁有著近乎完美的弧度,沖峰陷陣時,這種弧度讓騎兵一刀連取敵軍數首如探囊取物。刀鋒在正午的陽光下仍然散發著森森的寒氣,這種寒氣來自敵人的血。只有無數敵人的傷口上,才能磨礪出這樣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