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烽煙 第四十二章 苦楚和爭論

作者 ︰ 斗氣刃

術赤待他還是一如既往的真誠。專門在自己的兀魯思內為他劃出最高的草場,建起漂亮的新帳幕,每逢有事總是請他共同商議,儼然將其視為自己的軍師。而亦勒赤台也確實會提出一些富于建設性的意見來。很快,他身上所潛藏的行政才干被挖掘了出來。最後,赤術干脆任命他做了全兀魯思的斷事官。用術赤的話來說,這也算是一種意外的發現。

亦勒赤台本人並不將這當做一件喜事。術赤待他愈誠懇,他反而就愈發煩惱,他甚至一度懷疑術赤已經識破了自己的全部計劃,而采取了這種匪夷所思的懲罰方式——讓一個理直氣壯的復仇者變成居心叵測的陰謀家,從道義上打敗自己,在心理上折磨自己。通常他會立刻否定自己的異想天開,但偶爾的真切感受也足以令他心神不寧,坐臥不安。今天的厄夢就是這種惡劣心情的體現。

望著目光呆滯的亦勒赤台,術赤的心情也很難受。在他看來,安答的厄夢無疑是野狐嶺大戰所留下的後遺癥。當一名以騎射為天賦的草原男子忽然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彎弓射箭的時候,那樣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更何況象安答這樣一位神射手呢?

「你出征回來啦。」

好不容易恢復平靜後,亦勒赤台終于想起術赤的這次西征所的對象正是最後的蔑兒乞惕人。他想知道自己的同胞命運,即使他早已預見到他們的不幸結局,但還是心存一絲僥幸念頭。

「是啊,我昨天剛剛回來。」

「見過大汗了嗎?」

「見過了。」

「得勝而歸,自然會受到嘉獎的。先恭喜安答了。」

「嘉獎?」術赤苦笑著,「父汗從來不會嘉獎我,反而會愈發疏遠我。」

「是錯覺吧?做父親的沒有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有出息的。如今安答你已經成為了草原上戰無不勝的英雄,大汗會以你為自豪的。只是他本人不會輕易表露而已,或是對你有著更高的期望。」

這些話一出口,亦勒赤台就感到有些不對勁。自己怎麼不知不覺地扮演起這對仇人父子之間的調停人的角色來了呢?自己原該乘機說些挑撥離間的話啊。自己究竟怎麼了?

「亦勒赤台,我的好安答。你總是以你的熱心來溫暖我體內的冰冷,真不知道如果沒有你,我這六年會變得怎樣。」

術赤真的動情了。這位在戰場上永遠會第一個殺向敵人,即使面對如雨箭簇也從不後退一步的青年戰神,實際心理也不過是一個渴望親情友愛的一般年輕人而已,甚至于在這血火殺伐之中變得愈發渴求情義的依賴。戰爭故然會在某種程度上會讓人變得堅強、成熟,但也有可能剝奪一個人的正常心理發育,使之在另一層面上更加脆弱、幼稚。術赤便是這樣一個典型例子。父親從不曾給他以關愛,雖然母親總是希望以盡量多的愛來加以補償,但是一個男孩子對于父愛的需求,卻不可能因此而得以滿足,因為這畢竟是如同地上的牛羊與天上的黃鶯一樣,完全是互不相干的兩回事,反而是亦勒赤台這方面更能給予他一些幫助。

「會變得更好吧。」亦勒赤台自嘲得晃動著空蕩蕩的袖管,「至少不必照顧一個廢人了。」

「安答啊,你說的是哪里話?你對我的救命之恩,你在野狐嶺上的舍身保護,你平時給予我的明智建議,這一切的一切,我術赤便是供養你三生三世也不足以報償啊!」

術赤激動起來。

「好啦,不說這些了。」亦勒赤台感到自己對這位安答的熱情從來都是欠缺免疫力的,連忙叉,開話來規避。

「至少這次,大汗不會因你得勝而發怒吧。」

「恰恰相反,他這次比哪一次都更加嚴厲?」

術赤垂下頭來,神色黯然。

「為何?難道你沒能全殲敵軍?」

亦勒赤台有些詫異。他想,成吉思汗與術赤之間即使真的存在著某種難以彌合的裂痕,也不至于將其漫延至在軍國大事之上的。就法命嚴明,處斷公允這方面來講,亦勒赤台一向對成吉思汗欽佩有嘉的。這與是否有仇無關。亦勒赤台從來都不會對事實產生任何主觀的置疑,欽佩仇敵並不是一種不良心理,反而會使自己在復仇過程中時刻保持冷靜。雖然六年的等待並不算很短了。

「這次出兵大獲全勝。」

術赤的頭垂得更低,更象一個戰敗者。誠然,他在戰場上贏了,卻在親情面前一敗涂地。

「所有的蔑兒乞惕殘黨被一網打盡,不但斬殺了許多人,更俘虜了許多人。沒有誰能逃出我設下的包圍圈。如果有,那也只能說明萬能的長生青天要饒恕此人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大汗應該沒有不滿的理由啊。」

「可是,他偏偏是不滿了!」

術赤倏然抬頭。亦勒赤台看到他的眼圈發紅,其中寫滿了委屈。

「別著急,慢慢說。」

「事情就出在我所捉到了俘虜身上。其中有一個是月兌黑月兌阿最小的兒子忽勒禿罕(1),是位有著神射蔑兒干(2)稱號的勇士——」

說到這里,術赤方覺失言,連忙噤聲,小心觀察著安答的臉色,生怕因此勾起他的喪臂之痛來。亦勒赤台覺察到了術赤的不安,勉強笑了笑,以示無礙。術赤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說道︰

「他很年輕,也很坦誠,主動說明自己的身份,並保護那些被俘的同族。我見他是條好漢子,又有才干,便善待于他,並向父汗求情。」

「殿下做的對。大汗當年也是因此而饒恕者別的。」

「我也是援引了這個故事,希望打動父汗,貸忽勒禿罕一死。何況,當他父親月兌黑月兌阿與父汗為敵時,他根本還未出生,不應該為其父的罪惡負責啊。」

「殿下所言條理明析,合情入理,以大汗的英明,怎會不采納呢?莫非大汗最近有什麼不高興的聲情嗎?」

亦勒赤台不由自主得陷入了斷事官的角色之中,開始對情理進行歸納與分析。

「不,父汗當時很高興。至少在我求情之前,他的情緒都一直很好。」

「是啊,最近國勢興旺,國力大增。上月公布了大札撒法令;塔塔統阿大人自己設計的文字也編制完成,正打算和黑龍江郭進萬戶爭奪蒙古正統文字的地位;木華黎國王的南征軍也再度兵臨黃河。如此三喜臨門,大汗的心情怎會不好呢?」

「可是,當我一提出赦免忽勒禿罕的事,他的眉頭便立刻皺起,然後想都不想便下令立即斬殺了那個青年勇士。難道,只是因為我的求情,就不能允準嗎?」

術赤的臉色很差,面頰的皮膚繃得緊緊的。亦勒赤台可以清晰得看到其下的肌肉的絲絲跳動。

「殿下沒有再爭辯吧?」

「沒有。對于父汗那樣的人來說,已經做出的決定,除了長生青天之外,沒有人能改變!」

「那就好。殿下再忍一忍吧。」

亦勒赤台輕聲道。說完這一句,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安慰話語了,于是閉口不言。術赤也在沉默。二人相顧無語,使得帳幕中的氣氛異常沉悶起來。

許久,術赤似乎想到了什麼,開口道︰「光顧說我自己的事了,差點忘記與你有關的事情了。」

「與我在關?什麼事?」

「父汗命我帶話給你,命你明日去覲見他,說是有任務要交給你。」

「大汗還記得我?」

「父汗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他記得每一位曾經為蒙古的事業流過血的勇士,無論他們是死去還是健在。別看他已經五十七歲了!」

術赤顯然是在為擁有這樣的父親而自豪。這種真情往往只有在私下,于不經意間才會流露,就如殘冬時牧場上的草般,默默生長,不為人知。當春日一至,令人滿目驚喜。

※※※※※※※※※

與成吉思汗的每一次見面,對于亦勒赤台來說都是一件充滿痛苦與興奮的事情。痛苦緣于忽闌,那麼興奮呢?從行進途中就能感受到。

短短十年之間,這草原上的變化令所有的人為之驚嘆。且不說那如雨後春筍般不斷出現于各處的新營地,也不必說那些此前從未見到過的寬闊的驛道以及沿途服務周到的驛站,更不用說市場上難以計數的各種商品和隨之而來的操各種語言、相貌彼此迥異的商人。單是從每個蒙古人面部上所散發出來的喜悅、安寧、祥和的表情就足以令人心潮起伏。過去,當一個人要孤身向遠一點的地方做一次旅行,都如同進行一次非凡的探險一般,要帶上各種防身武器與充足的箭簇,否則根本不敢遠離營地。因為你不知道會在什麼樣的地方有個什麼人來襲擊你、掠奪你。也許你們之間從未謀面,只是因為幾代甚至十幾代之前有過那麼一次算不得什麼的沖突。更有甚者,一些殺戮根本毫無理由,只是因為生活的貧窮與資源的潰乏。

如今,誰還會為一匹馬或是一頭羊去爭執呢?若是那樣,反而會遭到恥笑的,說這個人太沒出息,沒見過世面了。听說,這都是一個來自契丹的長胡子耶律楚材的宣傳。

說來也奇怪,整個蒙古除了他之外,無論王子親貴還是功臣宿將,任何敢于與大汗爭辯的人鮮有不遭懲處的。唯有這個生就武人相貌的契丹大胡子不僅時常與大汗進行面對面的爭辯,而且每次都會佔據上風,大汗卻從不生氣,反而會采納他的言論,做為治國圭臬。

他們之間的所有爭論都是圍繞著武力與文化之間的關系為焦點來展開的。其中最為著名,以至流傳甚廣的一次公開爭論就發生于數月之前。起因是者別從哈剌契丹遣人送來了最後的宿敵——古出魯克的首級。

當時在場的眾人們從首級上那張充滿了驚恐、痛苦和絕望的面部表情上感受到,此人定然是死于一種前所未有的殘酷的處刑方式之下,以至于眾人于好奇之余,心中復生悚然寒意。這時,那名使者講述了征服哈剌契丹全境的過程。原來,者別听取了副手郭寶玉的建議,一入喀什噶爾城,就下令廢除一切直魯古和古出魯克時代的*,嚴禁部隊進行任何掠奪、殺戮和破壞,保護伊斯蘭教的信仰自由,禁止任何形式的*,穆斯林們可以如往昔一般自由地禮拜齋戒。

這效法漢劉邦「約法三章」的政策使得這片飽經蹂躪的土地獲得了解放並取得了住民們的信任,以至于者別根本不必留下過多的守軍,更毋需浪費時間來平息地方騷動,掃清殘余敵軍。喀什噶爾的農民們自發地組成了討伐隊,將那些曾經同古出魯克一同殘害過他們,如今潰散藏匿的士兵們捕殺殆盡,幾年來郁積于心的惡氣終于得到了釋放。

與此同時,市民們向者別提供了古出魯克的逃亡時間和路線。者別當即決定率領輕騎入山,跟蹤追擊,如緊攝獵物的猛犬般咬住敵手。由于有熟悉地理的向導指引,蒙古軍抄近路繞過了艱難的雪山危谷,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提前趕到撒里黑谷地,剛剛設下埋伏,便一舉擒獲了如喪家之犬般的古出魯克。

者別將古出魯克押解回八剌撒渾,就綁在曾經釘死老教長的城門之下,然後告知百姓,但凡有憎恨其人者,可攜帶小刀前來,限每日百人,每人割取他的一兩肉。這一判決所產生的效果無疑是大快人心的,消息如同生了翅膀般飛向各個綠洲。人們懷著復仇的心情涌入八剌撒渾,涌向城門之下,在爭相親睹寇仇身受酷刑的同時,躍躍欲試著等待著親手宰割的那一刻。在郭寶玉的隨從中,有一人曾經供職于金國刑事衙門的小吏,對于中原的凌遲之刑頗有研究,因此被臨時調來做監斬官,他以一種草藥熬制的藥湯來維持古出魯克的性命,使他雖慘遭臠割卻不得斃命,直至十余日後**切割殆盡時,方才因斬去首級而死。饒是如此,還是有許多來晚的人意猶未盡,不知是誰突發奇想,開始向前面割得肉者出資求購。一時間,古出魯克的肉價一路飆升,達到了黃金的價位。

匯報听到這里的時候,成吉思汗發現一旁的耶律楚材面現不忍猝听之色,便說道︰

「烏圖合撒兒啊,象者別這樣的英雄豪杰,我蒙古大有人在,我率領著他們,可以征服整個世界,以武力為蒙古帶來無限的財富與榮耀。」

而耶律楚材的回答卻是︰「大汗,世界是無比廣闊的,居于其中的民族是如此眾多,單憑武力是無法解決的。」

「可是我的者別如此迅捷的消滅了敵人,這不正是說明了武力強盛的優勢所在嗎?」

面對大汗的問道,楚材不慌不忙的應答道︰

「由大汗居中調度,者別將軍親自指揮的這一戰確實取得了卓越的武功。然而,你們所打的不是一場武力之戰,而是人心之戰。古出魯克倒行逆施,自掘墳墓,我大蒙古則吊民伐罪,高張義師,正合逆取順守、兼昧攻弱之道。故而可一戰以禽渠魁,兵不血刃而收萬里國土。」

楚材的一席話,說得成吉思汗默然半晌,方道︰

「那麼我們對金國的征伐也要做到這些,是嗎?」

「金國與哈剌契丹的情況又有所不同,僅僅做到這些還不夠。」楚材侃侃而談道,「金國在軍事上雖然已經遭受了慘痛的打擊,但其至今之所以一直不能被徹底降伏,則要歸功于它在文化上的先進性。沒有先進文化做為核心的蒙古,是無法完全統治金國的,即使能在短期內對其實施佔領,也很快就會象投入大海的金沙般,被浩瀚的海水徹底淹沒,連痕跡也無法留下。」

此言一出,旁听的眾人盡皆聳然動容,均感這個大胡子的言談也太過目中無人,分明是是在藐視大汗多年來的輝煌武功,否定蒙古的基本國策。人們小心地觀察著成吉思汗的表情,只見他眉峰緊皺,眉梢威威跳動,面部的肌肉時而凝滯,時而輕顫,仿佛正有一條神密的暗流在激蕩不休。

——也許一旦開口,就要下達對烏圖合撒兒的斬殺之令吧。

危險的情緒在人們的心間擴散著,緊張的空氣籠罩著人們。這其中,如耶律阿海、不花兄弟這樣的契丹裔將領故然憂心忡忡,其他蒙古裔的將領們則怒其出言貶低奮戰的成果,期待著大汗將監斬之任交予自己來執行。

「那麼你認為怎樣才能使蒙古徹底征服阿勒壇國呢?」

「當然是建立自己的文明!大汗要在心中點燃永不熄滅的火焰,照亮文明的道路,並一以貫之地走下去,永不停歇。唯其如此,蒙古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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