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烽煙 第四十九章 儲位

作者 ︰ 斗氣刃

不兒罕山的祈禱在一種悲愴的氣氛之中展開了。如同每一次的情況一樣,他月兌帽、解帶,盤于項上,一絲不苟得三拜九叩,對長生青天發出了莊嚴的誓詞︰

萬能的天神,請看看你最虔誠的子孫吧!他們的血已經深深印入未知的異域土壤,同時也將蒙古人的仇恨也深深根植于那里!這樣的仇恨,只有以血來清洗!我將遠征西方,為了蒙古人的榮譽而戰,請賜予我勝利的勇氣與力量吧!

高天蒼茫,山岳回聲。無數的回音仿佛千萬人同時吶喊,由近及遠,如同水之波紋在無限擴散……

從這一天起,成吉思汗的人生步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對他而言,即使是遠征金國,也依舊沒有月兌離蒙古草原的範疇。而花剌子模卻絕對是一個未知的領域。基于人類對于未知世界的本能畏懼感,他的幕僚武將們居然多數都提出了采取慎重態度的建議。

對那個國家,請恕臣下無可奉告。耶律楚材的口調一向穩重而簡約,我所知的,大汗定然無有不知。一個信奉著與我們完全不同的宗教,操著截然不同的語言,富庶而擁有輝煌的文化。至于兵力如何?組織秩序又如何,我根本無從得知。因此,即使準備出兵,也要慎重從事,不可大意。

臣下完全贊同晉卿兄的意見。郭寶玉的話不多,但是其中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者勒蔑、博兒術!你們怎麼說?

侮辱與背棄蒙古者,必將施予懲罰,但牽涉到對于情況不明的敵人用兵,還需要準備萬全。不能隨意將蒙古的精華投入深不可測的大海之中。

兩老將的進言之中充滿了持重之意。

其他人呢?月忽難,還有你們都說說。

眾人的回答大同小異,幾乎沒有誰贊同立刻用兵。成吉思汗從他們的目光之中看到了猶豫與遲疑的光芒。

相對于老臣們的謹慎,年輕將領們則保有更為旺盛的戰意。他們之中第一個被征求意見的是大王子術赤。

有何可怕呢?蒙古的蒼狼可以飛越高山,踏平峽谷,敲裂硬岩,粉碎堅石。如果出兵,術赤願意做前鋒,為父汗擊潰一切敢于為敵者!

成吉思汗凝視著術赤的眼楮,那是一雙閃爍著雷火之光的眼楮。那眼神,那身姿,無論怎樣都是一只十足的蒼狼之姿。這令他欣慰,也有些莫名的恐懼。

人們都說,花剌子模是未知的大海,蒙古人投入其中會如同沙子般被吞沒。即使我不怕犧牲你和你的部下,卻不能不為全體蒙古人著想。

那又如何呢?蒙古人的命運不是在出生之時就已經注定了嗎?父汗征服了哈剌契丹之後雖然不打算再對外用兵,但是我們的祖輩又有哪一個不是在于敵人的斗爭中渡過一生的呢?敵人是哺育蒙古成長的乳汁,我們不能沒有敵人!沒有敵人的蒼狼又怎麼可以算做狼呢?與羊群又有何區別呢?父汗!您想在自己這一代就變為羊嗎?

可是,象楚材那樣的智者都提出了警告。

楚材誠然是一位智者!但他是契丹人的智者。他們契丹人當年和我們一樣,都是草原上的蒼狼,但是失去敵人後就變成了綿羊,最終被敵人完全的吞掉了!難道我們也要成為那樣的種族嗎?屏棄楚材的言論吧!那樣的言論並不適合我們!只有不斷樹立敵人,我們的蒼狼才能永遠保持銳利的風格!讓無窮的斗志永遠貫穿于我們的生活之中吧!

了解了。成吉思汗默然注視著兒子,你認為我已經喪失了斗志嗎?不,我沒有。我會派你做攻打花剌子模的先鋒,如果你戰死了,我會毫不回顧地踏過你的尸體,繼續向前!

先鋒是勇士的榮譽,戰死是蒙古人的獎賞!多謝父汗!

說完這樣的話,術赤便轉身離去了。打發走術赤後,成吉思汗原本沉郁的心情終于好轉了起來。至少年輕人們沒有喪失蒼狼之心,那麼自己更加不能落後了。懷著這樣的心情,他踱到了孛兒帖的帳幕前。守在門前的侍女驚見大汗到來,臉上露出慌亂的神色。她忽然對著帳內高聲呼喝著︰大汗駕到。

成吉思汗微微一怔,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規矩,今天是怎麼了?配合著侍女的慌亂臉色,他似乎悟到了什麼,心中微微一沉。但是,他沒有生氣,而是放慢了腳步,給予帳內人更多的時間。此前,對于妻子與人有染的傳聞,他並非一無所知。大約是在自己出征金國以後流傳起來的傳聞說,奸夫是一名被擄的契丹樂師,很英俊的一個年輕小伙子。對此,他不打算追究什麼。畢竟是自己冷淡了孛兒帖,她即使做出了什麼,也不應得到怪罪。既然自己不能給對方快樂,那麼也就沒有資格去阻止對方自行尋求。

估算著那位美男子應該已經月兌離後,成吉思汗才走進帳幕,迎接他的孛兒帖居然毫無一絲畏懼之色。

將我當作傻瓜了嗎?成吉思汗這樣想著,心中升起一絲怒意。但是,當他看到那雙水藍色眼楮的時候,卻又緩緩得將怒火平復了下來。長他一歲的孛兒帖提前幾年就跨入了老境,衰落幾乎是在自己出征金國的幾年內突然降臨到她的身上。雪白的頭發完全是母親臨終前那幾年的翻版,所不同者是身體,母親至死都保持著婀娜的體態,而孛兒帖則完全膨脹了起來,肥胖的程度使得自己幾乎完全不認識她了。

自從伐金歸來後,孛兒帖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個啞巴,成吉思汗不提出詢問,她就從不開口。久而久之,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但是,面臨著有生以來最為艱巨的遠征,成吉思汗不得不說話了。

我要再次出兵了,還是會帶走你的兒子。

要打仗了嗎?想出征就出征吧,不必在意我,你又不是第一次遠離我了,這已經是習慣成自然的事情啦。如果不想作戰,那麼就休息。這些年來,你不是一直在無所顧忌的自行其是嗎?

孛兒帖的沉靜比譴責更加容易刺痛人心。

但這次不同,也許會死很多人,也許術赤再也回不來了,包括我也可能會死在異鄉。

大汗啊,你何時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呢?孛兒帖露出難得的笑容,也就是在這瞬間,當年那嫵媚少女的豐姿再度回到了她的臉上。

做為你的老妻的我,除了服從還能怎樣呢?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我明白了。

成吉思汗知道她不快樂,但卻無計可施。這是一個奇怪的輪回,自己的地位蒸蒸日上,自己的權力無遠弗界,卻不能給予身邊的人更多的快樂。不止孛兒帖,即使是忽闌也日趨悶悶不樂。那種不滿如同北方飛來的如席雪片般無休無止地落下,最終積澱為一層難以化解的堅冰。

大汗還不滿足嗎?蒙古的姑娘、漢人的姑娘、女真契丹的姑娘圍繞著你,這還不夠嗎?現在又要將花剌子模的姑娘用大象馱到自己的帳幕之中嗎?

撫著已經超過十歲的兒子木禿堅的頭頂,忽闌用半是抱怨,半是揶揄的口吻說道。

今日之忽闌,任何贊美之詞都無法形容她的美麗。而在這美麗之外,還有著一種雍容華貴的氣質。可是,她的眼角眉梢分明隱藏著幽怨的余韻。每當提及成吉思汗的那愈發壯大的後妃隊伍,忽闌的口調就會充滿的諷刺的意味,但是,這卻不能減損她一絲一毫的風度威儀。看來她對于成吉思汗的愛情還是堅信不移的。因此,在俏皮話過後,她還是提出了非常積極的建議。

進攻吧!沒有猶豫的必要!花剌子模是一個強國,打敗它會為大汗帶來更多的榮譽與戰利品,如果它只是一個貧弱的小國,反而沒有任何價值了。大汗一生都在進攻,這一次也不必改變。蒙古人需要戰爭的烈火,你自己也需要,我將陪同你一起投入激烈的戰斗之中,在兵燹的曠野之中與你並肩而立。戰斗的吶喊,箭簇的呼嘯,刀劍的踫撞,戰馬的嘶鳴,這一切才是屬于我們的最真實的生活!

這是你想要的嗎?你確信嗎?

望著目光狂烈的忽闌,成吉思汗喃喃問道。忽闌的話語已經點燃了他心中戰斗的激情。

是的!忽闌的口調異常堅定,這華麗的帳幕,璀璨的珠寶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在我看來,它們只是華麗的幻影而已,一旦我離開,它們就會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虛空之中。回去看看你自己的帳幕吧,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謝謝你!

成吉思汗點了點頭,轉身欲行,卻又被忽闌叫住了。

大汗!我從沒要求過什麼,更沒抱怨過什麼,當我與你共同置身于花剌子模的戰火之中時,我是快樂的!我將無怨無悔,無欲無求。唯一的希望只是到時候能夠請大汗仔細聆听我的言詞。僅僅一次,我就徹底滿足了。

你想說什麼?

現在還不知道!我只是感覺到萬能的長生天在對我發出連續不斷地召喚。那個聲音在我心底發出強烈的共鳴,時刻提醒著我要去完成屬于自己的宿命任務。

在做出這番表白的時候,忽闌的神情變得異常莊重,臉上籠罩著不可逼視的神奇光暈。成吉思汗再度炫惑了。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我答應你。

告別忽闌後,成吉思汗卻沒有任何回駕宮帳的意思。他覺得自己還有必要去拜訪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也遂——來自塔塔兒族的賢淑女性。

新提升為怯薛歹百人隊長的阿巴該一步不落地跟從于大汗的身後,困惑地看著他在各個帳幕之間穿行。但困惑歸于困惑,阿巴該相信大汗的每一步行動之中都有著常人難測的深謀遠慮。可以說,他對大汗的情感是一種近乎對神的寵拜。之所以如此,並非因為大汗將他提升到這樣一個榮譽與權力並存的高位之上,即使只是讓他做一名小小的兵卒,他的寵拜之情也不會減弱並分。

阿巴該目送著大汗走入也遂妃子的帳幕後,他便如一只忠于職守的蒙古犬般警惕地注視著周遭的一切,一但發現異動便會毫不猶豫的以生命去捍衛自己內心中最偉大的人物。至于帳幕之中的對話,他是半個字也不敢偷听的。

也遂時年也將近四十歲了,比之當年初入後宮時顯得成熟了許多。雖然沒有忽闌的光彩奪目,卻有其獨具一格的清淡風致。如同一朵草原上默默綻放的野花般,不飾雕琢,搖曳生姿。

"呀!大汗來啦。"

她的口調之中既無孛兒貼的不滿,也無忽闌的調侃,有的只是妻子對丈夫的脈脈溫情,殷殷期盼。這反而令成吉思汗有些慚愧起來。屈指算來,自己也有一個多月沒有進入她的帳幕了。

"在她的心中,真的沒嫉妒這種情感嗎?"成吉思汗暗想,"如果說這可以證明她並不愛自己,卻也未必。她對自己這種以自內心的歡迎是可以確信的,她的節操也是無可指責的。甚至可說超過了忽闌。因為有著自己的寵愛,忽闌是不會過于寂寞的,也就不存在另尋新歡的可能。只是,一旦自己如對待孛兒帖那樣去對待忽闌,她又將怎樣呢?會不會如也遂般保持著無可指責的貞潔呢?"

"我又要出征了。"

成吉思汗在默默地接受了也遂的款待後,以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是花剌子模吧?"

也遂的語調之中也沒有絲毫意外。成吉思汗點了點頭,知道她還有下文要講出來,便靜靜地傾听。

"花剌子模是大國,這一仗打下來,恐怕又要許多年了。"

"是啊!不只是時間,就連勝負也未可逆料呢。"

也遂微微頷首,凝思片刻,緩緩說道︰

"我汗要將翻越那巍峨險峻的山嶺,渡過寬闊洶涌的江河,出征遠行,平定諸國。然則,這世間一切有生之物,無論如何都難以長生不滅。在萬能的天神眼中,人的一生猶如小蟲,與永恆的天地相比只不過是匆匆一過客而已。倘若我汗似大樹般偉岸的身軀驟然傾倒于地,屆時,大汗你將自己多如績麻般的百姓,交付與何人?而那些似飛鳥般聚來你麾下的臣民,又將由誰帶領呢?在你親生的四位英雄王子中,要將命誰來繼承你的事業?"(1)

"這些問題,是你自己想到的還是有什麼人托你來詢問的?"

成吉思汗乍听之下,心中惕然而驚。雖然也遂一向以賢惠聰穎而著稱,但是提及如此重要的問題,甚至是自己都未曾仔細考慮過的問題,還是不免令他心中疑雲頓起。他不認為對方擁有如此深謀遠慮的目光。

"大汗是在懷疑我嗎?如果是這樣,請將我處死吧。"

覺察到這一切的也遂,面對成吉思汗那銳利目光的逼視,一步不退。

"或許是我過于敏感了吧。"見到對方如此莊重肅穆的表情,成吉思汗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也遂的美德是有目共睹的,從來沒有任何謊言從她的口中流出過。何況,一個說謊的人是不會保有如此坦然的眸子與鄭重的神色。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只是如此大事突然被你提出,確實令我有些震驚了。"

"大汗,實不相瞞。我只是說出了你的眾位王子、兄弟以及大臣們的心里話而已。"

成吉思汗終于完全釋然了。

"謝謝你,也遂。你有著驚人的智慧與勇氣,你為我解開了眾人對出兵采取遲疑態度的謎底。你在我疏忽的時候提醒了我,使我心情安泰。"

"為大汗解憂是我的職責,更是榮幸。"

也遂深深下拜。

翌日,成吉思汗就下令將全國所有千戶那顏以上者召至不兒罕山大營,舉行一次盛大的宴會。在他想來,這也許是一場訣別之宴了,因此就連主持對金作戰的木華黎也風塵僕僕地趕來與會,自然郭進和他手下的千戶也來了。

時當紀元1219年的春天,草原周而復始的萬物復蘇季節,金頂宮帳之中也同樣熱鬧非凡,歡樂的氣氛與往昔的大宴全無二致。直到成吉思汗提出確立繼承人的問題時,沉默的氣氛才驟然升起。對于這個盤旋于眾人心中,卻始終無人敢于觸及的敏感話題,即使是王親貴戚還是資深老臣,都不免有 若寒蟬之感。

大家都清楚,大汗最為疼愛者莫過于幼子拖雷,每次出兵做戰都會將他帶在身旁,得到大汗言傳身教的他已經成長為一位英武不凡的青年上將。大汗對他的用兵天才與果敢精神有著上佳的評價,甚至于將觀看拖雷用兵當做一種樂趣。每當拖雷臨陣,成吉思汗都會親自在後觀戰,完全是一只保護雛飛小鷹的老鷹的滑翔姿態。何況,基于蒙古傳統之中有幼子守家業之俗,拖雷是大汗所有私業的合法繼承人。

儲位之爭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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