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烽煙 第六十六章 心結

作者 ︰ 斗氣刃

當這個問題浮上心間後,成吉思汗那漲痛的頭腦漸趨冷卻下來。這是他最為值得欽佩的優點,永遠不會因為一時的憤怒而影響理智的判斷。忍耐、克制、自律、寬容構成了他一生之中的重要美德。西征之中的成吉思汗仍然還是那個草原上的他,一個慷慨大度的半人半神式的人物。他的言談與行為已經保持著富于人情味,充滿著人道主義精神。

當術赤出現在他的眼前時,他那成份復雜的父愛從不曾有過稍許流露,甚至于更加嚴厲苛刻。但是,他始終堅信著來自父親也速該的影響。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需要的不是脈脈溫情,而是不斷的挑戰那些看上去似乎無法完成的艱難險阻,創造屬于自己的廣闊人生。他本人是這樣走過來的,並取得了空前絕後的成功。那麼,做為與自己有著相似命運的術赤也必須經歷這種種試練,最終完成上蒼早已注定的,屬于術赤的宿命。

去吧,孩子!蒼狼離開父母的巢穴,邁向自己人生的時候已經到了。當你獨自走上無邊無際的草原的那一刻,你已經完成了你所有的試練,至于未來,只有靠你自己的爪牙去把握、去爭取了。而我,只能在遙遠的地方未你默默祝福,祈求長生青天賜予你平安、吉祥、壽算和光榮!

至此,成吉思汗的心情豁然開朗,意思微笑浮現在他那如鐵面容之上。

當下一個月來臨的時候,窩闊台與察合台的部隊終于回來了。成吉思汗得到報告後,幾乎月兌口說出「快讓他們來見我」這句話。但是,蒙古紀律約束著他的行動。他一向認為,制訂紀律的人必須身體力行地做到,否則就不配成為立法者。

強忍著對兒子的思念,他斷然拒絕接見他們,並命令同時歸來的阿巴該將嚴厲的叱責待返回去。即使是阿巴該,他也沒有接見,所有的譴責都由怯薛歹們轉達。

「怎麼辦?看來這次父汗真的動怒了。」

被前所未有的嚴譴所震懾的察合台驚惶地向三弟求計。這位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英勇大將臉色蒼白,四肢顫抖,儼然是一個犯錯的孩子般可憐而無助。

「我也不知道。」

從窩闊台那惶惑的臉色上,他發現這位素來沉穩厚重的弟弟心中有著絲毫不遜于自己的恐懼與憂慮。

「看來只有等待了。等待時間的河水來平息父汗的怒火了。」

窩闊台思來想去,只能說出這樣一句話了。也許這真的是目前唯一可行的策略了。

一連三天,阿巴該都反復奔波于成吉思汗和兩位王子之間,然而每次求見都已被拒而告終。當第三天遭拒後,他失魂落魄地踱出營地,感覺眼前的天空都是黑色的。

被大汗所責怪,他的第一反應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一種失去人生的感覺。他憎恨自己為何因為勝利而頭腦發熱,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不能及時規勸王子們的輕率行為,進而導致了今天的困境。

「真是失職啊!」他在心中這樣叱責著自己,「你完全忘記了自己的使命,造成了父子之間的不和。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啊!」

繼續想下去,越想越沒有頭緒。自責的痛苦如同一柄沉重的鐵錘,狠命地砸在自己的頭腦之中,一錘又一錘,錘錘有力,記記無情。終于,超負荷的打擊使得他頭暈眼花,身子搖晃了幾下,便癱軟了下去。

然而,下落的身體並未觸及地面,一只從旁伸出的大手將他的身子拖住,並緩緩地向上托起,幫助他漸漸恢復平衡的狀態。

「原來是烏圖撒合理大人啊。」

看到耶律楚才的高大身軀後,阿巴該如同行將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不期然漂來身邊的浮木,眼中的希望之光再度閃動起來。

「什麼都不必說了,情況已經很清楚了。」

楚才以渾厚的聲音制止了他的訴說,銳利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所有的事實,並看到了背後所潛藏的一切秘密。

「若想獲得大汗的寬恕,需要請兩個人出面。」

「誰?」

「大汗最信任的人和最親近的人。」

「你是說……」

楚才用力的點了點頭,便不再多言,轉身揚長而去。

翌日,成吉思汗就受到了忽闌的邀請,再度進入她的帳幕之中。

忽闌比上次在撒麻兒罕見面的時候顯得更加憔悴了。身體瘦得幾乎皮包了骨頭,而那些原有的肌肉如同被無形的大手用力擠壓抽剝出去,消失于空氣之中。

然而,即使是這樣瘦弱的身體,卻依舊站得筆直,直至他們談話結束的時候也沒有發生一絲動搖。成吉思汗知道,忽闌是在燃燒著生命殘余的潛能,支撐著不願倒下。然而,這樣的燃燒是後繼無力的,一旦所有的潛能被燒盡,生命之路也就到頭了。對此,他很想挽留,但卻自知無能為力。如果想救忽闌一命,也只有等待那個人的到來。但是,那個人究竟何時能到呢?派回中原的使者也如同射出去的箭簇,至今杳無音信。

夫妻間的對白以一聲嘆息為開場白,逐次展開了。

忽闌開門見山的拋出了為兩位王子求情的主題。

「玉龍杰赤已被攻陷,這個輝煌的勝利已經大壯我軍之力量。撒兒塔兀勒的征服也將因此而完成,大汗的將領和士兵們正自歡騰雀躍,我汗奈何如此大怒?您的之子們早已認識到自身的罪過,正因之而痛悔不迭。希望大汗能以寬大為懷,恩赦他們吧。這對所有的人都有好處。」(1)

「你說的也許很有道理,可是札撒在前,我不能因為他們是我的兒子就輕易廢棄自己制訂的制度。否則,日後別人再有過犯,我將何以待之呢?如果因此就廢弛法紀,那麼當初又何必制訂呢?」

忽闌開口之初,成吉思汗已經料到了後面的全文。他認為忽闌的建議恰到好處,但是自己卻不能答應得如此痛快。

「大汗是怕因此而遭到物議嗎?這無妨,我請來了幾位老臣,他們就在外面等候著,大汗可以問問他們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說罷,忽闌輕輕拍了幾下手。帳幕的門應聲而開,三條身影相繼踏入。成吉思汗注目觀看,卻是曾經在自己身邊做過大弓箭手的三位老將︰晃孩,晃塔合兒和溯兒馬罕(2)。成吉思汗這才注意到,這些當年意氣風發的青年近衛軍們,此時已經白發蒼蒼,垂垂老矣。

三位老將一進門,施禮之後便你一言,我一語的勸慰起來。最後,三人之中最擅言詞的晃塔合兒做出了總結︰

「三位皇子如同那剛剛接受教後便沖向獵場的雛鷹,跟隨大汗來此學習征戰。如今,他們對戰爭的學習成績是如此之好,我汗為何還要對他們加以嚴厲的苛責呢?您不怕他們因此而寒心嗎?放眼天下,自日出之處到日落之地,還有無數的敵國。只要大汗發出征討令,我們幾個雖然年老,卻還會象松月兌鎖鏈的猛犬殺入圍獵場一般,憑借蒼天與大地的助力,我等定將為大汗征服更多的敵國,擄獲敵國的百姓,摧毀敵國的城市,盡取那里的金銀財寶,絹帛女子來獻于大汗面前。您看選擇哪一國最好呢?听說在花剌子模之西方有報達(3)之地,被名叫哈里發的君主所統治,大汗可容我等即刻前往征討麼?」

老臣們的態度打消了成吉思汗心中最大的顧慮。他敞開胸懷先後擁抱了三人,然後微笑著向他們的誠懇勸諫表示感謝。

「想不到,你們都老了啊。」

憋在心里的這句話,終于月兌口而出。隨即,成吉思汗立刻後悔起來。老人們是否會因此而產生不快呢?他仔細打量三人,卻沒有發現自己所擔心的神情。

「大汗自己也一樣呢。只不過我們是凡夫俗子,年紀沒有超過大汗,衰老的程度卻已經被看了出來。」性情爽直的晃孩說道。

「是啊,我們都老了。未來屬于年輕人,因此不能苛責他們。」

成吉思汗認真的點了點頭。

這一夜,他就留宿在忽闌的帳幕之中。二人之間沒有任何激情,有的只是兩具衰老身體相互慰籍著彼此,撫摩著對方臉上那些被歲月之刀悄然刻寫出來的斑斑痕跡。他們聊天,談過去,也談現在,卻很小心的規避著關于未來的事情。事先,彼此之間並無任何約定,卻都心照不宣得做到了這種巧妙的措詞。因為他們都知道,未來不屬于他們。

後來,他們被疲倦所侵襲,終于停止了談話,雙雙沉沉入睡了。

在夢中,成吉思汗看到了術赤。

那場景是一片廣袤的草原,風景與蒙古家鄉幾乎全無差別。然而,憑借著某種神秘的感知能力,成吉思汗知道這不是那三河之源的故鄉。這里有山也有水,但沒有魂牽夢縈的不兒罕山。那座山是那樣的獨具一格,以至于無論何時自己也不會將其與別的山相混淆。

自己與術赤之間相隔著一條潺緩流淌的小溪。窄窄的,淺淺的,幾乎舉步便可跨過。

「術赤,來我這里!」

成吉思汗發現自己的聲音之中有著某種祈求的意味。也許正是因為睡夢的緣故,那些被深深禁錮于思維深處的東西在失去日常的管束後開始無所顧忌地釋放出來。

術赤沒有說話。不言亦不動,只是那樣默默地注視著自己。目光如同一只受傷的狼,蒼涼而寂寞,痛苦中有著不屈的光芒。

「別再猶豫了,來吧,孩子!我們有著可以互相憐惜的共同心結啊!」

「他不需要憐惜。」

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引動了成吉思汗的回眸搜尋。

「孛兒帖?」

身後出現的女子,風姿綽約,儀態動人。正是年輕時代的孛兒帖。從服飾打扮上判斷,當是剛剛被從蔑兒乞惕人手中救出後不久。術赤正是那個時候誕生的。這個記憶,在成吉思汗一生之中多個難忘時刻之中是最為深刻的。

孛兒帖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便輕巧地跨過溪流,走到術赤的身邊。

「父親,和我們一起走吧。」

術赤開口了。言詞之中有著少有的深情。這一刻,成吉思汗忽然明了,原來自術赤的心中還蘊藏著如此豐富的情感。他對自己的愛是那樣的深沉,又是那樣的熾熱。

瞬間,成吉思汗就要邁出向前的一步。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雙腿竟然動彈不得。

「該死!發生了什麼?」

他在心中狂叫。他想出聲向術赤解釋自己所面臨的困境,卻又發現嗓音全無,連嘴唇也無法啟動了。某種近乎石化的變故不知不覺地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失望的神色籠罩在術赤的臉上。他沒有說話,將眼楮望向母親。

「孩子,不要再對他抱有任何幻想了。來,母親陪你走,離開這個男人,遠遠地離開,再也不要看到他了。」

孛兒帖的手搭上了術赤的手臂,牽引著他緩緩轉身,向遠方走去。

「不要走!」

成吉思汗焦急起來,在心中大聲呼喚著,可惜術赤听不見。

途中,術赤曾經有過兩次短暫的回首,每一次都將幽怨的眼光投射過來,如同無形的箭簇刺傷著成吉思汗的心。

心在流血。在靜謐的曠野之中,那種滴滴答答的聲音清晰可聞。

「不要走!」

絕望的聲音在心中翻騰咆哮,卻無法沖破沉默的堤防。

終于,在這心如刀絞的氣氛之中,眼睜睜看著術赤母子消失于天際,遲到的淚水方才順腮滑落下來。

「天啊!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成吉思汗忽然發現自己可以出聲了。巨大的回音將他自己嚇了一跳。

「是魔法,可惡的魔法!」

「對,你猜得一點也沒錯。」

這個回答來自男子的聲音。成吉思汗抬頭便看到了一個陌生男子。然而,他立刻便知道這就是花剌子模的算端摩訶末。

「你已經死了,為何還會出現在這里?」

「即使是死人,也同樣有復仇的權力!」

另一個聲音傳來,近在身側。成吉思汗立刻認出了這個熟悉的聲音。

「帖卜騰格里?」

「鐵木真,好久不見了。」

這個禿頂男人的樣子和臨死之前沒有任何區別。

鬼魂大約都會永遠停頓在他死去的年紀吧。成吉思汗立刻想起了這個童年時代听到的傳說。

「這一切都是你在搗鬼!」

「不,這是怨念。一種無法化解的怨念。你能戰勝我們的**,卻無法抵御我們的怨念。何況這是許多死在你手下的人的怨念集合起,形成的力量是無窮無盡的。」

帖卜騰格里詭異一笑,閃身躲向一旁。在他的身後,露出了無數張神情各異的臉,每一張都是那樣難以忘記。

從泰亦赤兀惕人的首領月兌黑月兌阿開始,直到那些戰死的花剌子模武將。他們都保持著死前一剎那的樣子。有的人四肢具全,有的則缺頭少臂。他們搖搖晃晃地走過自己的眼前,或沉默不語,或破口大罵。

最後,成吉思汗看到了兩個最熟悉的面孔。汪罕和札木合。

汪罕無頭。頭被提在手中,冷峻依舊。那頭沒有說話,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擦肩而過。

札木合神情依舊笑意盎然,只是腰背彎曲,上半身晃悠著,顯然是脊骨斷裂所致。

「我的安答,不久我們就會重逢,一想到這個,我就很興奮。」

說罷,他飄然遠去。

「幻象!都是幻象!」成吉思汗大叫,「是薩滿魔法制造的幻象!你這魔鬼!」

帖卜騰格里的聲音飄忽而至,人卻不知所蹤。

「你永遠都是如此,總是不肯承認現實。反正不久後,你也會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現在毋需和你多做爭執。記住,我們見面的日子不遠了!」

「少來欺騙我,我不怕你。活的不怕,死的更不怕!」

成吉思汗狂怒地吼叫著,卻無人回應。他繼續大喊著,直到被忽闌推醒。

睜開眼楮的時候,他看到了忽闌眼中的驚恐。他定了定神,沒說什麼便披衣起身,走出帳幕。

夜猶未盡,天空星漢燦爛。殘月如鉤,清冷的光輝立刻將他全身包容了起來。深吸一口氣,讓略帶寒意的清新空氣充滿肺部,他感到失去的力量又漸漸恢復起來了。

雖然鐵木真想開了,可性格粗豪,從小就在逆境中苦苦掙扎的他,卻並不理解一個飽受他人歧視的兒子心中的苦楚.而且這個兒子從小還英勇善戰,威名赫赫,可他在享受眾人景仰的同時,也失去了他一生當中最寶貴的東西,那也是他心中最大的依賴啊!

雖然放手了,鐵木真也打算任由術赤去發揮了.可是,已經徹底寒心了的術赤,還會如以前那樣,一切都只是為了博得父親的歡欣嗎?還會是那個只要父親一聲令下,就會奮不顧身的軍中勇將嗎?更何況,他身邊還有一個心懷不軌的家伙存在~~~~~~

就在鐵木真父子鬧別扭的時候,郭進也趕到了哲別的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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