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走後,者別望著速不台說道︰「還需要弄兩個欽察俘虜來核實一下嗎?」
「我看不必。這個家伙在我們手里,不敢撒謊。這些商人雖然貪婪,但至少還懂得交易上要守信用的道理。倒是欽察人的話反而不能相信。」
「看來,無論使者是否回來,我們都要準備作戰。敵人推進的速度遠遠超過我們。」
速不台低頭看到腳下的「破布」,忽然對親兵大喊起來︰
「你們把這些破布收好,不要弄亂。再找兩個手巧的欽察女人來把它們縫好,再洗干淨!這東西對我們很有用!」
「你打算叫那個商人教你看地圖?不準備放他回家了嗎?」者別詫異地問道。
「當然會放了他。」速不台大笑起來,「等我們打到熱那亞,就放掉他。」
這下,者別也不禁笑了起來。但是,這笑聲很快就變成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親兵連忙上前,扶住他幾乎垂到地面的身子重新躺好。速不台也慌忙重新坐回到病榻旁,小聲安慰著。
"要不要把郭進叫來?"
「沒事兒,只是咳嗽幾下而已,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者別緩過一口氣後說道。
「安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你頭一次笑。」
速不台的情緒有些黯然。曾幾何時,眼前的男子還是一位縱馬飛馳,神箭無敵的戰場之龍,如今卻被病魔所纏繞,只能在臥榻上喘著粗氣,動彈不得。
「是嗎?我以前從來沒有笑過嗎?看來,我真的活不了多久啦。」
「別說這種傻話!你是蒙古人的者別,要死也是在戰場上,不會躺在床上死去的!這不是勇士的死法!」
速不台情不自禁地伸出自己的手,緊緊握住了者別的手,感到他是那樣虛弱,幾乎沒有一絲氣力。
「謝謝你,我的安答。」
者別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隨即又大聲咳嗽起來,嘴角處又一次滲出了血絲。
速不台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生怕再多留片刻,自己就會哭。于是,他放開了者別,轉身走出了這間彌漫著悲壯氣氛的帳幕。行出數步後,被一名飛馬而來的斥候攔住了去路。
「我們的使者被羅斯人殺掉了。只有一個為他們引路的欽察人被放了回來。」
听到這個消息,盤繞在速不台心中的郁悶之情立刻一掃而光。他用冷峻的目光向西北方基輔的位置看了一陣,然後對身邊的親兵果斷地下達了一道命令︰
「叫所有的千戶來,我們準備打仗啦!」
郭進看著緩慢行動後勤大軍,滿臉的無奈.也不知道前面的者別還好嗎,千萬別出事啊.不然他不好向母親和小老弟們交代啊.
擦亮我們的劍,
系緊我們的鎧。
響應信仰的召喚,
我們去作戰。
斬斷眼前的山,
披開阻路的水,
古老的歌在流傳,
新的史詩,為我們撰。
要讓強橫的敵人震顫,
惡魔的翅膀也無法將我們攔。
追尋賢者的足跡,續寫英雄的傳奇,
哪怕血流干。
神賜的力量在燃燒,
血將天空染。
無盡的旅程在前面,
我們把路趕。
哪怕在路上,我會倒下
血污流入眼楮讓我看不清天。
耳邊依舊響起耶穌基督的聲音,
孩子,你很勇敢。
請原諒我無力再戰,
我的靈魂也行將飄遠。
請為我唱一曲安詳的鎮魂歌,
旋律中,我的身體融入大地。
我看見,後面的人在向前,
我听見,前面的人在吶喊。
親愛的兄弟們,忘卻我的死亡吧,
用你們的劍完成我的遺願。
也許再過一萬年,
游吟詩人們也不會將我吟唱。
當年的埋骨處只有青草作伴,
世人的安寧已足夠我快樂喜歡。
我的故事,完整又平淡,
我的靈魂,卑微而率直。
天地間我翹首仰望,
忠于職守的日月星辰依舊燦爛!
在春天干燥的風中,這首戰歌被浩浩蕩蕩南下的羅斯大軍循環往復地唱個不停。他們的行軍方式果如那位熱那亞商人所料,乘著外表涂滿油脂的船,溯第聶伯河順流而下,直抵「胳膊肘」處的霍爾季察島,在那里紛紛棄舟登岸。
其實,這個島只不過是一些河心的沙洲而已,除了最大的一座之外,其余的也只有在枯水期才會出水底冒出,平時則根本難見其半點形跡。在沙洲之側,蘆葦叢茂盛地生長著,一些野鴨子選擇這里安了家。如今,它們正膽怯地縮在里面,驚疑不定地盯著這只龐大的船隊,納悶他們為何就這樣毫無征兆地闖入自己的天堂。忽然,它們發現在自己的族群中多出了一個陌生的異類,不禁狂叫驚飛著四散而去。
「葦叢里有動靜!」
「會不會是韃靼人的奸細啊!」
「管他的,搜了再說!」
幾十個手持兵器的羅斯人大呼小叫著跳下船,從不同的幾個方向將葦叢團團包圍。接下來,為首一個小頭目模樣的人用半生不熟的彼洛維茨語向葦叢喝道︰
「快出來,不出來就放火燒死你!」
葦叢中沉寂片刻後,就發出了唏唏嗦嗦的聲音。隨即,一個男子的上半身露了出來。他高舉著雙手,以示無反抗之意。
「果然是個韃靼人!」
一名已經加入到羅斯軍中做向導的彼洛維茨人稍稍辨認了一下,就叫出了聲。
「逮捕他!」
隨著羅斯軍小頭目的一聲令下,幾個士兵就沖上去,將男子緊緊地抓住,然後拖向岸邊。俘虜沒有反抗,但是嘴里卻一直在說話。
「他在說什麼?」
小頭目問彼洛維茨向導。
「他說他要見加利奇公爵。」
「哈!會讓你見到的。」
小頭目粗聲粗氣地大笑著走到俘虜身邊,猛地用力抽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俘虜的鼻子和嘴角立刻淌出血來。只听小頭目惡聲惡氣地說道︰
「不過,在這之前,你先要去見基督!我會通過斷頭台把你送去的!」
一旁的羅斯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中,小頭目又轉身對向導命令道,「把這句話翻給他听!」
誰知,那個俘虜不但沒有被打擊所嚇倒,反而扯開嗓子大叫了起來︰
「密赤思老公爵——密赤思老公爵——」
他用的是羅斯語,所以大家都听到了。
「找死嗎?我成全你!」
小頭目大怒,一把從身旁的人手中奪過戰斧,舉上半空後就要劈下去。
「慢著!」
人群的外圍忽然傳來了一聲斷喝,隨即便有人闖了進來。
「你是誰?」
小頭目回頭一看,見來者是一名全副武裝的年青戰士,他穿著鎧甲,戴著頭盔,左手手持短矛,右臂上還掛著一面圓盾。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河岸上,還有一匹空著鞍子的戰馬,顯然是他的坐騎。
「我乃加利奇公手下的傳令兵!路過此地,偶然听到有人在直呼大人的名諱,因此特來查問。」
「啊……」
他的話引起了人們的低聲驚呼。從裝備到馬匹,已經足以說明他絕非一般士卒,現在保出身份後,立刻震懾了眾人。即使是桀驁不遜的小頭目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直呼公爵大人名諱的就是這個人嗎?」
傳令兵手指俘虜問道。
「啊……是的。他是韃靼人的奸細,我們剛剛抓到的。」
「無論他是什麼人,都先交給公爵大人來審問吧。」傳令兵又指著小頭目說道,「你帶上兩個人,隨我一同押解此人!」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我們是大公的部下,就算審問,也該交給大公陛下。」
一旦想到自己的隸屬身份,小頭目一時彎曲的腰板兒突然又直了起來,口氣也重新硬了起來。
「難道你不知道大公和加利奇公是堂兄弟嗎?難道你不了解這次作戰誰是全軍的指揮官嗎?」
「我只知道,做為基輔大公的部下,不需要听命于其他任何公爵!」
小頭目白眼一翻,適才的桀驁勁又一次回到了身上。
「大膽,你竟敢抗命!」
傳令兵勃然大怒,用手中的短矛點指著小頭目,厲聲呵斥道。面對閃亮的矛尖兒,小頭目的臉上絲毫沒有動容,只有那條穿過左眉,造成左眼失明的刀疤微微跳動著,口中發出一陣陰沉的笑聲︰
「伙計,別拿那玩藝兒對著我。基輔人從來不害怕別人的武器。」
話音方落,他手中的戰斧倏然飛起,「喀嚓」一聲就將短矛的矛頭斬落在地。
這下,輪到加利奇公的傳令兵驚呼倒退了。
「怎麼樣?你用這種廢銅欄鐵,也要來嚇唬老子嗎?當年彼洛維茨人的彎刀砍上老子的臉時,老子連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好!看來你是一條好漢,那就和我較量一下吧!」
听到這句話的時候,小頭目那僅存的獨眼之中登時掠過了一陣緊張的電流。他這才發現,就在自己與傳令兵發生爭執的時候,他和部下已經被另一群士兵悄悄包圍了起來。
紅色披風的影子在包圍圈的外側一閃而過,猶如一團燃燒的烈火。同時,當披風的主人,一位儀表堂堂的男子緩步踱過來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立刻認出了他。正是加利奇公大密赤思老。
「公爵大人,我……」
在勇名轟傳的加利奇公面前,饒是這個小頭目再凶悍,也知道自己這次是惹了大禍。腿一軟,當即跪倒在地,連聲求饒。
「放心吧,我不會殺你。我的刀從來不會砍向羅斯人!現在,你可以走了。」
當那些基輔兵跟隨著滿頭大汗的小頭目逃離包圍圈後,公爵走到俘虜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見此人面色蒼白,全身**的,但是依舊保持著相當穩定的站姿,眼神之中也透出一股平靜之意。除了一只獨臂顯得有突兀之外,其他的地方倒也看不出有什麼反常。
「我就是你要見的人。你是誰?想對我說什麼?」
公爵問話的時候,眼楮已看到別處,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我叫亦勒赤台,請求得到殿下的庇護。」
俘虜的回答倒是顯得很鄭重的樣子。
「庇護?要一個羅斯人庇護韃靼人嗎?理由是什麼?」
「首先,我聲明我不是韃靼人。」
「那麼其次又是些什麼呢?」
「其次,我可以幫助你們戰勝韃靼人!」獨臂男子目光灼灼地說道。
※※※※※※※※※
從亦勒赤台被俘的地方,沿第聶伯河岸向北走上不到一俄里處,就到達了基輔大公的御營。所謂御營,除了那面象征基輔羅斯數百年王權的金鷹戰旗之外,並不比其他公爵們的營地更壯觀豪華。一百多年來,圍繞著大公御座而展開的頻仍內戰使得原本富甲一方的首都破壞凋凌得不成樣子。到密赤思老兄弟這一代,基輔大公的實際權勢也僅僅相當于一名中等諸侯罷了。
這時,在他的御帳內,二十余位締結聯合條約的公爵們正在進行著一場馬拉松式的議事。雖然所有的部隊已經都陸續抵達了集結點霍爾季察島,士氣也相當高昂,但是在究竟怎樣進攻,進攻何處的問題上,眾人提出了很多主意,卻沒有任何一個能得到所有人的認同,因而久久議而不決。正在此時,加利奇公帶著俘虜提供的情報進入了會場。
「各位,我剛剛得到了一個準確的情報。韃靼人的營地就設在海邊,只要我們一舉奪取這里就可以斷絕他們的後路。而且,他們從撒拉遜人、谷兒只人、阿蘭人以及彼洛維茨人那里搶來的金銀財寶就都屬于我們啦!到那時,別說是在坐的各位公爵,就連一名普通士兵也能系著金腰帶回家呢!」
「啊!這是真的嗎?」
這個關于龐大財寶的信息使得眾公爵那被不休的爭執與討價還價所麻痹的精神驟然為之一振,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的消息千真萬確!我可以用我的生命和名譽來擔保!」
「哦!那我們還等什麼?這就全面出擊,出其不意地攻入韃靼人的營地,殺光他們的人!奪取他們的財寶!」
御帳內一片歡騰之中,基輔大公的眉頭卻皺了起來。待歡聲稍落,他有沉重的語氣問道︰
「親愛的兄長啊,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不相信你,但是請說得再具體一下這個消息的來源,好嗎?」
「這是從一名剛剛捉到的韃靼俘虜口中得到的。捉到他的人是你的部下,可是他們卻差點粗暴地殺掉他,險些使我們錯過了戰勝敵人的良機!」
「僅此而已嗎?你就是憑一名俘虜的供辭就要將全軍都投入進去嗎?如果他是韃靼人派來引我們進入圈套的誘餌,那可怎麼得了?」
听到這樣的詰問,加利奇公臉上的神色立刻難看起來,表弟的懷疑無疑傷害了他的自尊心。當下,他立刻反唇相譏道︰
「我的兄弟,你怎麼啦?以為我是三歲孩子,連真話與謊言都分不清了嗎?還是你認為我在幫助韃靼人引大家去上當受騙?」
「你知道我沒有這意思……」
加利奇公用嚴厲的聲音打斷了表弟的解釋。
「你的意思我早就明白。當我們越過第聶伯河,向南挺進的時候,你的部隊卻始終落在最後的位置上。你總是害怕在自己出兵的時候,尤里會從背後襲佔基輔,把你趕下御座!你除了自己以外,根本不相信包括我在內的任何人!」
「基督啊!是什麼樣的魔鬼附在我兄長的身上,讓他用刀子般的中傷來刺痛我的心!在主的面前,我問心無愧!」
「你有沒有愧,自己最清楚!」
大公的表白絲毫沒有感染加利奇公,反而使他的聲音更冷,眼色愈厲。
「不可容忍!」大公終于憤怒了,「榮譽即吾命!我要求你為自己的惡語中傷而道歉,否則唯有決斗,用失敗者的鮮血來洗刷另一個人的名譽!」
基輔大公雙手高高舉起,仰面向天,大聲疾呼。
「樂意奉陪!」
加利奇公的火紅披風一抖,手已按在了腰間的佩劍劍柄上。
旁觀的眾公爵初時見他們兄弟爭吵,還抱著興災樂禍之意,及至發展到動武的邊緣,才各自慌了手腳,搶上來將盛怒難禁的二人強行分隔開。然後七嘴八舌的勸慰道︰
「我們要對付的是韃靼人,怎麼可以自已火拼呢?」
「你們是兄弟,更該相互信任,相互和睦,成為眾人的表率啊。」
在混亂的御帳中,唯有兩個人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一動不動。他們一位是年青的羅斯托夫公瓦西里科,另一位則是那盲目歌者格列米斯拉夫。然而,兩者的表情和心意卻又各不相同。前者的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嗤笑,悠然自得地安坐不動。後者則眉頭緊鎖,雙目緊閉,滿腔悲憤抑郁之情溢于顏表。
終于,混亂的場面漸漸平息了下來。雖然兩位表兄弟依舊彼此如斗雞般對立,但是決斗事件終于還是被化解了開來。但是,這場風波對于原本已經出現了無數龜裂的脆弱聯盟來說,造成了致命的打擊。
充斥于耳中的愚蠢、自私和貪婪,使得格列米斯拉夫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他拄著手杖緩緩站起身來,在雜亂無章的爭吵中慢慢走出了御帳。懷著晦暗心情的他,淒惶地立在灼熱的陽光下,只覺一陣陣燥熱的感覺襲上身來。不一時,額頭上便出了一層薄汗。然而,他現在寧可自己出的不是汗,而是淚。干涸多年的眼窩中,竟是欲哭無淚,惟有一絲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