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不台在心中贊同著副手的判斷,但是口中說出來的卻是另外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命令︰
"我們出動,去把這些家伙趕過河去!"
"什麼?"月兌歡帖木兒以為自己的耳朵產生了錯覺,忍不住追問了一句,"要親自出擊嗎?"
然而,速不台根本沒有討論的意思,已經先自催馬沖出松林,向小丘下的草原馳去。
"還愣著干什麼?難道讓那顏大人單騎出戰嗎?"
呼叫過後,月兌歡帖木兒尾隨著速不台的背影,第二個沖殺出去。在他身後相差數步之遙處,二百名護衛隊如林間陡然卷起的旋風,撲向羅斯人。
河岸上的羅斯士兵們正在用手遮住耀眼的陽光,向草原上四處張望著。初時,他們大約是將速不台的部隊誤認為欽察人,因此沒有任何慌張之意。及至發現來者是此前從未見識過的異民族時,這才意識到可能遭遇了真正的敵人,這才大呼小叫地紛紛跑進河水中,打算退往西岸。然而,速不台和他的護衛隊們行動之迅捷,遠遠超乎了他們的常識之外,因此在許多人還沒來得及跑到河邊就被從後面趕上的蒙古軍開弓射殺。
一些羅斯人慌忙轉身應戰,用大枷、戰斧、短矛等兵器進行反擊,卻被速不台軍靈活的後撤而躲了開來。同時,他們繼續放箭,又先後射倒了十幾個人。這下,羅斯人愈發不知所措。速不台在奔馳的戰馬上依舊沒有放棄對敵軍的觀察,很快便找到了這一小隊羅斯軍的首領。那是一個體格魁偉的大漢,騎在一匹褐色的馬上,手中揮舞著大劍,向部下們大聲吆喝著,看樣子是要求他們保持冷靜。
"月兌歡!射死他!"
話音未絕,他自己已經抬手射出了一箭,卻未能命中目標,反而射倒了正好出現在羅斯首領前方的一名士兵。不過,月兌歡帖木兒在下一個瞬間所射出的第二箭卻沒有走空,直接命中後令那個羅斯軍官倒栽下馬去,躺在地上來回翻滾。原來,這一箭射中的是他的一只眼楮。
"好樣兒的!月兌歡!"
速不台欣喜地大叫著,隨即命令護衛隊全面突擊,不久便將兀自滯留于涅爾卜東岸的羅斯士兵斬盡殺絕了。戰斗結束後,速不台意猶未盡地來到了河邊,駐馬觀望著對岸。他頭上的那頂阿拉伯式的尖頂頭盔在陽光下放射出泠泠寒光,成吉思汗所賜的大珠被端正的瓖嵌在正中部位。速不台相信,這顆寶珠上附有大汗的威名與靈智,會使自己在指揮作戰時頭腦更清楚,反應更敏捷。罩在下面的那張被戰火燻染得黝黑的面孔上卻並無勝利的喜悅之色,反而顯得有些郁郁寡歡。對于象他這樣身經百戰的人物,眼前這種程度的勝利確實不足以令他產生任何興奮之感。再向對岸望去,起伏不大的山崗與平原之間,一片黑壓壓的營地猶如天上的黑雲降落到人間。無數輛大車排成一條線,仿佛一套黑色的巨蛇般盤繞在營地的四周,高高朝天的車轅恰似平地里生出了一片矮樹林。營地四周散放著許多,毛色各異的戰馬,穿梭不息的步兵與騎兵從它們之間走過,武器與盔甲上的金屬構件在陽光下閃著青藍色的寒光。
這僅僅是羅斯大軍無數座營地之中的一座而已,當速不台的視線越過它,向更遠的方向逡巡過去的時候,還有更多的營地正在陸續被搭建起來,幾乎一眼望不到邊際。
"大人,還是撤退吧。敵人很快就會組織更多的部隊來攻擊我們呢。"
月兌歡帖木兒策馬來到速不台身邊進言道。他的話音還未落,河對岸的羅斯人營地中就響起了一陣號角之聲。那些還未進入營地的士兵們立刻集合起來,向被炸了窩的螞蜂般涌向河邊。
"我們走!"
速不台一揮手,隨即撥轉自己的戰馬,卻並非順原路返回,而是向東南方的運鐵之路而去。在他身後,不舍的羅斯軍爭先恐後地渡河,剛剛上岸還立足未穩,就遭到早已埋伏在四面的兩個蒙古千人隊的弓箭洗禮。這出其不意的迎頭痛擊使得本無步伍的羅斯人更加混亂,士兵與軍官之間失去了統屬,同隊之間也斷絕了聯絡,全然變成了蒙古射手的活靶子。于是在第二輪箭雨過後,河邊留下了更多的尸體。而終于搞清狀況的羅斯人也發現自己又落入了另一個圈套之中,士氣大跌的他們狼狽地原路逃回,一時間再不敢渡河了。
"豈有此理!"
當夜趕到前線的加利奇公在得知白日慘敗之事後,不禁大為惱怒。他手指著失敗者——契爾尼戈夫公,用激昂的語氣訓斥道︰
"看看你和你的士兵們的丑態吧!羅斯人的臉都被你們丟光了!難道我們跨越河流與草原,不遠千里而來,就是為了成就韃靼人的不敗威名嗎?"
他一邊說,一邊暴躁地來回走動著,背後的紅色披風在搖曳的燈火下象一條怪蟒的尾巴般不停地擺動著,使得他全身都被籠罩上一層恐怖的氤氳。半晌,他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大聲喝道︰
"還愣著干什麼?打算讓對方養精蓄銳,明天更好的攻擊我們嗎?"
"夜晚渡河?這未免……"契爾尼戈夫公的嘴唇輕輕蠕動著,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反論,"敵暗我明,會造成更大的損失啊。"
"蠢貨!"加利奇公在心中罵道。
他勉強壓下了不斷翻騰起來的怒火,盡量用較為平和地聲音說道︰
"你的部隊高舉火把,裝出渡河的模樣。我的人馬則繞到另一個方向,從那里渡河,然後包抄敵軍。那時,你再全力殺過河去,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原來如此!"
契爾尼戈夫公茅塞頓開,連忙向搭拉著腦袋的部下們發布佯攻作戰的命令。看著他往來奔忙的樣子,加利奇公微微搖了搖頭,心中一陣厭惡。
就在羅斯人連夜調兵遣將的時候,向涅爾卜河下游約一俄里半左右有一座小山,其上之斷崖向外直探到河面上。速不台正裹著一件狐皮大氅,坐在崖邊,雙腳下垂到崖外,目不轉楮地觀察著東北方向的羅斯人營地的動靜。那里燈火通明,人影婆娑,雖然這一切都籠罩在淡淡的夜霧之中,但已足甚證明,敵人會在這個寒意襲人的夜晚展開新有攻勢。
"差不多該撤啦。"
他忽然開口了。背後有侍從立刻心領神會,取出弓箭向無人處射出一支鳴鏑。尖銳的鳴叫聲在空闊的草原上傳得很遠很遠。不一會,速不台就看到一片黑壓壓的影子沿著河谷向這邊以極為迅捷的速度推進過來,轉眼間已至崖下。他們一絲不亂地從崖下馳過,除了細碎的馬蹄聲外,速不台甚至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每個人的呼吸聲。沒有人說話,就連咳嗽聲都沒有,每個人的身上都在散發出前所未有的肅煞氣息。
直到這兩個千人隊全部通過後,速不台這才將垂到崖下的雙腳收了回來。然後用手撐住地面打算站起來。侍衛見狀,連忙伸出手來攙扶,但是手指剛踫到那顏的身子,立刻遭到了那顏的喝斥︰"閃開,我還沒老到用你來幫忙!"
然後,速不台站直了身子,又拉了拉剛剛因為行動而松開的大氅前襟。這件大氅和頭上的戰盔原本都屬于贊章城的一位大異密,現在那位前主人已經成為速不台的刀下之鬼,這些華麗的裝備則成為昭示其武勛的最佳鑒證。
速不台又向上游草原處看了一眼,見羅斯人開始磨磨蹭蹭地渡河,看來他們對白天的伏擊戰中,蒙古軍的精準射術還是心有余悸。不過,在速不台看來,這些高挑燈火大張旗鼓渡河的部隊只是虛張聲勢罷了,真正的打擊只會從神密莫測的黑暗中猝然降臨。不久後所發生的事實證明,他的判斷絲毫不錯。
河的正面,依舊沒有什麼人攻上來,只是不時有幾個人放著冷箭。但是,在適才蒙古軍剛剛撤出的埋伏地點周圍,卻出現了為數眾多的黑影。夜色中,敵人的身影看不甚清,一團團、一簇簇宛如皮影戲般奇幻沒測,說是鬼魅也差不許多。他們象捕獵的豺狼般悄沒聲兒地拉開了包圍網,小心翼翼地靠近預期中的獵物。看來,敵人的指揮官是一個有頭腦的人物,對付這樣的人會很困難,但絕對有趣。
就在速不台這樣想著的時候,羅斯的別動隊發起了突襲。結果當然是令他們大失所望。從隱隱傳來的咒罵聲中,可以想見他們撲空後的懊喪與憤怒。
"那顏大人,我們是不是離敵軍過于近了?為了您的安全……"
"是為了我的安全,還是你自己膽小?"
速不台用嚴峻的語氣截斷了他的話頭,同時轉過身來,用同樣嚴峻的眼神盯住他看。在眾人的印相中,一向樂天陽氣的他很少會生氣,但是人們也清楚,一旦引發了速不台的怒氣,後果將相當可怕。從開戰起,那顏臉上的招牌式微笑與口中的俏皮話就被收攏殆盡,代之而生的是一層濃厚的化不開的寒霜,可見他對這場大戰的重視程度。誠然,這是他自伐金以來所單獨指揮過的規模最大且至關重要的一場戰役,勝利的話一切都不必說,一旦失敗則此前的萬里遠征所取得了一切乃至他自身的勇名與生命,都將化為烏有。
"我不是膽小……"
"那就給我安靜些!等敵人到了面前再慌張也來得及!"
速不台的語調並不高,但是每一個字都有著相當的份量。那種利斧銳鑿般的強烈沖擊不僅使得被訓斥者全身發抖,就連旁听者也莫不噤若寒蟬。
沉默了許久,速不台又說出了一句驚人的話語來︰"等敵人撤兵後,我打算渡河去親手捉幾個俘虜來。"
"那是絕對不可以的!"
身為副將的月兌歡帖木兒大驚。此時,也唯有他還敢于提出反對的意見來,其他人除了在心中呼喊之外,口頭上絕沒有半句"不"字。這時候,他們無比的想念起還在後方押運糧草的黑龍江萬戶郭進來.要是他在的話,速不台估計也沒那膽子和他頂牛.者別大人,那只是個例外而已.
"有什麼不可以?因為我是主將嗎?"
速不台反問道。
"你自已既然知道,也就不需要我再講什麼了吧?"
月兌歡的語氣雖然和緩,但是態度相當堅決,全然是一步不退的架勢。
"可是我想知道羅斯人的內情,了解他們的性格。這對勝利至關重要!"
速不台固執地說道。
"但是你可以派別人去。讓他們將俘虜帶到你的面前也就是了。"
"那樣不行!我還要親眼看看他們的布陣與安營!"
"這件事情也可以交給部下們去做,你只要听他們的報告就可以了!"
"別人的眼楮代替不了我的眼楮!"
"你的生命也是別人無法代替的!"
二人對峙著,象斗架的公牛。速不台表情嚴峻,聲音低沉而有力。月兌歡面色激動,嗓門越來越高亢。在他們彼此搭檔的歲月中,雖然也有過爭吵,但從未有過如今日這般對立的情緒。這對被成吉思汗評價為敏銳加干練的組合,曾經是蒙古軍中最令人安心的一對。
"月兌歡,你听我說。"速不台放緩了語氣,"我要打贏這一仗,因為它太重要了!對你、對我還有臥病的者別以及萬里之外惦記著我們的大汗來說,都志在必得!如果你不希望前功盡棄的話,請不要阻擋我!"
"可是,萬一被發現,你將陷入怎樣的危險啊!要是你落入敵手,他們會剝掉你的皮!我們的軍隊沒有你,又該怎麼辦?不如你留下來,我去!難道你不認為我可以做你的眼楮嗎?我不可成為你的耳朵嗎?"
月兌歡心潮起伏,眼中幾乎流下淚來。
"謝謝你,我的那可兒。應該這樣說,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在戰場上取得那些勝利。你是我的手足,總是堅定不移地支持我。你的功勞比我更大,卻總是甘願將一切的榮耀讓給我,自已默默無聞的做事!如果沒有我,這支部隊還有你,還有者別。再說,難道我的運氣真地那麼差嗎?別忘了,我可是著名的‘好運者‘速不台呢!"
說到這里,兩位比岩石更堅硬的男子漢四手相握,對視的雙眼中火花四射。
"別猶豫了,乘敵人悻悻收兵的機會,我可以很輕易地混進去。他們徒勞無功後,今夜也不會再有所防範。所以看似危險,實則安全得很呢!"
速不台的雙眼在夜色中閃爍,與他頭上的大珠相映爭輝。
"好吧。"月兌歡終于讓步了,"我會在這里等待你回來。你一定要回來,我們一定要勝利!"
速不台用力拍了拍月兌歡的肩膀,示意他放心。然後轉身指著剛才遭到自己訓斥的那名侍衛說道︰
"你跟我來。我給你一個證明自己不是膽小鬼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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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速不台帶著一名那可兒沿河谷縱馬急趨。這名那可兒正是剛才遭其喝斥的那名侍衛,是速不台特意點了他的名。二人各穿一身黑衣,速不台也沒戴那頂瓖珠盔。他們乘著羅斯人亂轟轟地收兵之機,成功地渾入了營地。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座營地的主將正是加利奇公大密赤思老。
二人將馬留在營地外,小心地在各個帳幕間穿行,不時將身體隱入黑暗之中,以月兌避那些巡邏隊。速不台讓那可兒注意警戒,自己則認真觀察著羅斯人的營地布局和部隊狀況。看了一陣,他感到羅斯人並不是多麼可怕。雖然在白天的戰斗中他們也表現出一定的勇敢精神和高昂士氣,然而他們的組織只能用混亂無比這個詞來形容,將領的指揮能力也很一般。今天能夠置訂出正面佯攻,側翼包抄戰法的那個人,應該是他們之中屬一屬二的人物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一個大膽的念頭涌上速不台的心間。然而,這個念頭實在是過于大膽了些,以至于連速不台本人都不感輕易去實施。他將身子隱在帳幕的陰影中,只有一對瞳孔 巡著周遭,審視著環境,仔細評估著那個念頭究竟有幾分可操作性。
——他想見見這個羅斯人中的強者,想知道他的相貌,如果再能听到他說話的聲音,那就更好些了。但是,將這種願望放在目前的處境中不諦于異想天開。
最終,他決定放棄,于是收回了視線,然後用手指捅了捅那個放哨的那可兒,向他擺了擺手,示意可以離開了。他們順著原路悄然返回,一路上又先後躲開了數支巡邏隊,從大車的縫隙中鑽了出去。不過,速不台還不打算就這麼回去,至少在俘虜的事情還沒有著落前是不能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