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全速向前——」
侗圖催馬疾呼。看到枋頭軍蟻附登岸,他很清楚事態的緊急。派人快騎回報石青後,便一連聲地催促輕騎營飛馳援救。戰馬奔騰,七八里路程轉瞬即過。
「取弓!準備——」
輕騎營很快來到混亂的戰場西部邊緣。侗圖揚聲下令。
此時蒲雄尚未登岸,雙方人馬攪和一處,義務兵、工匠兵各部被數倍敵軍切割穿插,零散地分布在四五里長的河堤上。情形已是岌岌可危。由于混戰的緣故,雙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間的陣營劃分的不是很清楚。侗圖很快就發現,這種混戰下,輕騎營的馬弓並無用武之地,稍不注意,便會射中自己人。
「棄弓!持槍!沖鋒——」侗圖改變主意,一聲令下,輕騎轉為精騎,一千多支長槍斜斜下探,沖進廝殺的戰場。
輕騎營的到來大大緩解了新義軍步卒的壓力,一千多騎從堤上呼嘯而過,不僅沖散了他們的對手,還讓枋頭兵登岸的速度大大遲緩。
一口氣穿透廝殺的戰場,與東部的工匠兵會合之後,侗圖圈馬而回,叫道︰「沖鋒——」輕騎營再度返身向枋頭軍發起沖擊。
輕騎營再次穿透戰場之後,蒲雄登上了南岸,听說蒲箐戰死之後,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不停地下達命令,收攏枋頭散兵,布陣攔截輕騎營。
新義軍有步有騎,佔據著主場心理優勢。枋頭軍雖是客場,卻佔據著人數優勢;雙方各有優劣,互不相讓,戰場再度變得糜爛起來。
沒過多久,又一批枋頭軍登上了堤岸。與此同時,新義軍也來了援兵。權翼遇見輕騎營報訊騎士,知道戰況緊急,率領精騎快馬加鞭趕了過來。
權翼一邊率部沖殺,一邊觀察戰局;待到和侗圖會合之時,他大略清楚了戰場情勢。
堤岸上下方圓五六里的戰場之上,大約分布了近萬名枋頭士卒;黃河之上,幾十艘超大木筏來回轉運,大半個時辰可以轉運三千人渡河充入對方陣營。己方大約有三千左右的步卒和近兩千五百名騎兵。短時間內,可以和對方一搏;只是時間越長,己方消耗越多,對方優勢就會越來越大,最後只怕難免落敗。
不行,不能這樣打下去。
權翼沉思之際,目光一掃,落到幾里外工匠兵押送的輜重車上。他心中忽地一動,對方匆忙渡河,難以攜帶輜重,只怕沒有弓箭。
權翼料得不差,黃河水大浪急,枋頭軍拼卻損失,用木筏冒險渡人尚可,載運輜重卻不行,否則,一旦翻入黃河,可就得不償失了。更何況,即使載運輜重到了對岸,亂戰之際,又怎麼能從容安裝吊籃,將輜重吊上堤岸?是以,枋頭軍渡河時,隨身攜帶的只有刀槍盾牌以及水囊、干糧袋,並無弓箭。
權翼觀察了一陣,自己的猜想得到證實後,他沖到侗圖身邊,說道︰「輕騎校尉。這仗不能這樣打,我們應該換個方式。否則,終究無功。」
「你說應該怎麼打?」
侗圖還未回答,一騎白馬急沖過來,白馬之上是一臉焦慮的祖鳳。她也看出這樣膠著下去不是辦法,是以趕過來向侗圖討要主意,聞听權翼之言,搶先開口詢問。
權翼認識祖鳳。他知道,因為石青的關系,祖鳳在新義軍中的地位實際上遠高于輕騎校尉侗圖,直接向她建議效果會更好。于是,他向祖鳳說道︰「敵人沒有弓箭,沒有騎兵,只能貼近混戰。我們有弓箭,有騎兵,可遠攻,可突襲;干嘛順遂敵人的心願和他們混戰呢?以權翼之見,我們應該和他們分開,弓箭手遠程打擊,消耗敵人力量。騎兵掩護牽制,讓敵人無處可逃,只能當靶……」
「好主意——」
「好!就這麼辦!」
權翼還未說完,侗圖、祖鳳已明白過來,同時叫好。
新的作戰方略定下之後,新義軍的行動頓時變得有序起來。
權翼率精騎殺入戰場,收攏掩護己方步卒退出戰場;輕騎營散在東、南戰場邊緣,依靠騎弓阻擊追兵;義務兵和工匠兵撤了下來,七八百能射者被組合起來,充當弓箭手;另外兩千人統一歸入左敬亭麾下,列陣戒備。
蒲雄意識到不妙,他一邊急令撐筏水手,不惜一切代價運送一批弓矢盾牌,一邊將所有的盾牌收集起來,列陣遮掩。
一炷香功夫,混亂的金堤忽然變得清爽起來。近萬枋頭大軍倚著金堤布成一個圓陣,陣勢東、南部,密密麻麻豎滿了盾牌。
五千余新義軍分成三個小陣。金堤之上是拈羽張弓的輕騎營,緊倚著堤根的是步卒長陣;兩千長槍手在前戒備,七百多弓箭手在後校驗弓箭。權翼精騎在步卒左翼列陣,監視敵軍,掩護己方步卒。
「射!為孫叔報仇!」左敬亭嘶吼著下令,被枋頭軍壓著打的憋屈,似乎在這吼聲中得到了宣泄。吼聲之中,步卒弓箭手、輕騎營開始向對方陣中潑灑一輪又一輪輪箭矢。
戰局穩定下來後,權翼向左敬亭、侗圖、祖鳳建議,應該盡快將這里的戰況向石青稟明,以便白馬渡主力早作調整。幾人深以為然,侗圖當即再次派遣兩名輕騎營騎士飛奔白馬渡稟報石青。
兩名輕騎營騎士離開金堤的時候,侗圖第一次派遣的信使剛剛見到石青。
這時候,石青正在營壘上觀戰,也許是為了避免傷亡過大,蒲健的攻擊不急不緩,有條不紊。壕溝填平後,枋頭軍沒有急于全面進攻,而是小心翼翼地推著櫓車,沿著填平的壕溝向寨柵沖撞。試圖撞出幾個缺口後,再發動突擊。
因為櫓車前面有幾大張牛皮遮擋,新義軍弓箭手大多停止射箭。只有填平之處兩側箭孔不斷有箭矢射出,從兩翼攻擊櫓車後的敵軍。等到櫓車抵近後,營壘里一陣吆喝,會飛出許多石塊,將牛皮砸的軟塌下來,如雨的箭矢隨即而至,攻擊櫓車後的推手。推手冒著箭雨,低頭哈腰,推著櫓車死命地向寨柵沖撞。
攻方攻得有條有理,守方守得不慌不忙,所以,觀戰的石青顯得很悠閑。只是,當听說蒲雄率軍登上了南岸,他的悠閑立馬不見了,身子一彈,差點蹦了起來。
怎麼可能!?
石青身邊的王猛聞言也是一驚,眼中閃過一絲憂慮之色,他問輕騎營騎士道︰「到底是何情形?汝休要慌忙,慢慢道來。」
侗圖瞧見雙方混戰,距離戰場還有七八里,他是那時候派人稟報石青的,報信的輕騎營騎士怎麼會清楚具體情形?听王猛發問,他只能將自己模糊看到的大致情形說了出來,自認為沒有說出什麼要領。
王猛似乎從其中听出許多。思索了片刻,他對石青說道︰「石帥無憂,也許局面並非如我們想得那麼壞。」
石青側過頭,看向王猛,目露詢問之色。
王猛說道︰「石帥最擔心的是什麼?是敵軍深入青、兗,騷擾民生;是敵軍隔斷稟丘、白馬渡聯系,截斷輜重運輸,斷了白馬渡後路。蒲雄大軍若是成功渡河,兩萬步卒攻堅拔銳,五千精騎縱橫私掠;由不得石帥不擔心。此時卻不一樣,蒲雄並未成功渡河。」
「哦?有什麼不一樣?」石青插口問道。
王猛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請問石帥,若是兩萬五千新義軍從範縣渡河,連人帶戰馬、輜重一共需要多久才能登上金堤?」
石青目光一閃,若有所悟道︰「若是船舶足夠,差不多將近一日。」
「這就是了。」
王猛笑道︰「蒲雄為了站住陣腳,搶先渡了一部人馬。只是倉促之間,他能渡多少人馬?能運多少輜重過河?若是王猛料得不差,今早從對岸駛往下游的船只,是去運送蒲雄大部以及戰馬、輜重過河的。在此之前,枋頭軍渡過河的肯定有限,即便渡了些士卒,也沒法將輜重、戰馬渡過河。這個時候,輕騎營、權翼精騎應該趕到了,天騎營要不了多久也會趕到,在兩千多騎兵和幾千新義軍步卒牽制下,沒有騎兵掩護,沒有輜重補給;渡過河的枋頭軍動都不敢動一下,自身都難保全,還怎麼威脅青兗月復地?怎麼隔斷白馬渡的聯系?」
石青微微頜首。
「只要新義軍隔斷黃河南、北,不讓枋頭軍輜重、戰馬渡河;南岸枋頭軍就是死路一條。只是……」
王猛話鋒一轉,憂慮道︰「戰場局勢向來變化難測,王猛所料乃是一廂情願,戰事未必如此發展;稍一不慎,就會出現反復,故此,新義軍必須有一得力主帥坐鎮範縣,隨機應變,才能應對自如。不知道軍帥府……」
石青沉思半響,猶豫道︰「軍帥府由孫叔和戴老將軍坐鎮,他們二位都是幾十年的老軍旅,應該能夠應付……待會應該有具體軍情傳來,這事到時再定。」
王猛嗯了一聲,又道︰「黃河之上,風大浪急,正是衡水營大顯身手的好地方。石帥應該讓衡水營立即駛向範縣,阻止枋頭軍運送輜重、戰馬過河。」
衡水營有十幾艘大海船,非常適合在水面寬,水況惡劣的黃河中航行,與之相比,枋頭軍的小船進入黃河後顯得格外脆弱,被衡水營的大海船稍稍踫撞,只怕就會傾覆。
想到這里,石青身子一震,突然意識到,枋頭軍渡過南岸不僅不是壞事,很可能是決定整場戰役勝負的契機。
「來人。傳令蘇忘!衡水營全營出戰,阻斷範縣河段交通,不得讓枋頭軍渡河往來。」石青聲音中帶著些許亢奮︰「天騎營那一隊士卒呢,命他們隨衡水營作戰。傳令諸葛攸,命陸戰營調派一部人馬,歸入蘇忘麾下,協同衡水營作戰……」
命令下達之後,石青陷入沉思,思考著如何以範縣為突破口,徹底扭轉戰局。
正在這時,左手營壘上一聲爆響,營壘外旋即響起一陣歡呼。听聲音像是枋頭軍的。
石青詫異地看過去,只見南邊煙塵滾滾,有一處營壘被枋頭軍連寨柵帶土壘撞塌了一個缺口。歡呼聲是推著櫓車的枋頭軍發出來的。
石青搖搖頭,啞然失笑。耗費百十傷亡,才撞塌一處缺口,有什麼值得高興地?
歡呼聲未落,缺口處忽地殺出幾百名鋒銳營士卒;沖著推車的枋頭軍就是一頓劈刺,幾十名枋頭軍哎呀一聲,扭頭就跑。
鋒銳營不為己甚,追到壕溝邊就退了回來。他們剛剛從缺口退回,對面枋頭軍陣營里忽然爆發出如雷的鼓聲。
「咚!咚!咚……」
急促的鼓聲中,枋頭軍本陣跟著蠕動起來,向新義軍營壘靠近。距離一百步時,枋頭中軍停止前移;卻又幾千盾牌手,舉著盾牌繼續前進;直到抵近營壘五十步時,他們才立住盾。
盾牌剛剛立下,枋頭軍本陣中沖出幾千弓箭手,徑直奔到盾牌之後。
「咚咚咚——」
枋頭軍的鼓聲擂得更加急了,不溫不火的攻擊前奏結束了;搏命攻堅的那一刻即將到來。大戰一觸即發。
「陷陣營,缺口處集結潛伏——」
新義軍在營壘里,開始緊張地調動。韓彭看出對方意欲全力攻擊撞開的缺口,于是下令將在其他兩處待命的陷陣營士卒通通調到缺口左近埋伏。隨後連續又下了三道命令︰
「鋒銳營、中壘營弓箭手上壘,平射來敵——」
「義務兵、跳蕩營、陸戰營弓箭手壘下拋射,阻斷射擊。刀盾手!上盾牌,掩護弓箭手——」
「預備隊,下壘躲避敵軍箭矢攻擊——」
忙碌之中,韓彭不忘過來提醒石青一聲︰「石帥!你應該下壘避一避。」
「不妨!他們傷不到我的。」石青接過親衛遞來的盾牌,忽然想起王猛,連忙道︰「景略兄。箭矢無眼,你下去避一避。」
王猛倒是毫不客氣,對石青一揖,道︰「石帥善自保重!」說罷,轉過身極其灑月兌地離去。
王猛剛剛離去,天空忽地一暗,隨即才傳來嗡地一響,枋頭軍開始發起弓箭打擊了。
撲撲撲——
箭雨潑灑而來,打在盾牌上,打在寨柵上,打在陷陣營將士的鐵甲上……付出沉悶的聲音;其間夾雜著不小心的士卒中箭後的哎喲慘叫聲。
五六尺高的寨柵能將人胸脯一下遮得嚴嚴實實。石青身子抵近寨柵,盾牌斜支在寨柵上;護住頭肩。他身子微曲,透過寨柵間隙向外張望,感覺像是透過密林一般;原來一輪箭雨下來,寨柵外邊的板壁上釘滿了箭矢;簌簌抖動的箭桿密密麻麻,當真如密林一般。
一輪箭雨剛歇,第二輪又至,隨之是第三輪……為了壓制新義軍弓箭手,三輪之間竟是沒有多少時間間隔。
第三輪射罷,石青發現,約有三千枋頭軍盯著盾牌漸漸靠進壕溝。到了這個距離,對方弓箭手已不敢發箭,以免誤傷己方士卒。
「射!」韓彭發令了。
命令聲中,新義軍弓箭手一部從寨柵箭孔平射抵近的枋頭軍;另一部拋射,打擊枋頭軍後部,以便隔斷枋頭軍援兵。
與此同時,三千枋頭軍先鋒呼喝一聲,忽然加速,順著填平的壕溝,拼命沖向營壘那個缺口。
「沖啊——」另外兩處填平的壕溝外,幾架櫓車又被推了起來,向著營壘撞擊,牽制防守的新義軍。
枋頭軍不斷有人中箭倒下,但是整個沖擊隊伍沒有出現任何停滯,轉眼沖到壕溝,來到缺口處。
「女乃女乃的!找死!」渾身披掛的萬牛子怒罵一聲,舞著金瓜錘沖出缺口,向枋頭軍迎頭砸去。
「他女乃女乃的!」
「狗日的!」……
陷陣營眾好漢齊聲大罵,如同一群金屬怪獸,拎著金瓜錘,肆無忌憚地沖進枋頭軍中。
填平的壕溝不寬,容不得大隊人馬同時沖擊;壕溝與營壘之間,不過十余步的空間,也容不下太多人馬;三千枋頭軍沖過來一兩百人,陷陣營沖出去百十人,就將營壘前擠滿了。雙方在這片狹窄地帶短兵相接。
枋頭軍先鋒也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兵,只是任他再怎麼能打,又如何是這幫重鎧力士的對手。刀槍劈刺在鐵鎧上,不是滑開就是彈開,除了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對陷陣營將士的傷害幾乎等于零;他們一旦被金瓜錘沾上、挨上,無論身上著的是鐵甲還是皮甲,盡在沉悶地響聲中,哀嚎慘呼。
「狗日的!」
「殺!」
雙方兵甲不同,戰果不同,連喊聲都不同;一邊是連聲的咒罵,一邊是嘶吼的喊殺;不過,沒過多久,連聲咒罵的聲音依舊紛紛攘攘,中氣十足,嘶吼喊聲卻漸漸沉寂下來了。
「他女乃女乃的!將這些狗日的打出去!」常苦兒殺得興起,殺到壕溝邊後,一舞金瓜錘,踏著填平的壕溝殺過了去。
「將狗日的打出去!」大小英雄不甘示弱,跟著常苦兒沖過壕溝,迎著枋頭軍殺過去。攪得枋頭軍一陣大亂,就地聚攏起來抵抗,再也顧不得發起沖鋒。一時間,竟讓人分不清哪一方是攻,哪一方是守。
「鳴金!」枋頭軍本陣,蒲健陰沉著臉,吐出兩個冰冷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