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娘子腔為武器活捉一名土匪的事很快就在雉北傳開了。
雉水人別的也沒有什麼特長,比當官不行,比發財不行,比心靈手巧也不行,可比起吹牛來,那可是打遍江淮無敵手、走遍神州顯神威了。
當我捉了馬九之後,消息在雉北大地傳開,人們就爭相傳說我的故事,當時,流傳的就有三四個版本。
他們傳得我十分地神奇,我已不民我了,是一位英雄,是一位武藝高強,膽識過人,有勇有謀的神人。比如,有一個板本就是這樣說的。說我巧裝改扮,深入土匪內部,瞅準了馬九的時機才下手的。還神氣活現地說,你想想,汪有志哪里是去奔喪,真個兒去奔喪,哪能有那麼巧的一出戲,很明顯,是汪有志設計好了的。汪有志表面上憨,那憨是裝出來的,實際上誰都沒有他精,他想轉正,不立功咋行?所以,他捉了一個馬九,算是給縣里獻了一份禮,也為他轉正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另一個板本說,馬九與我家有仇,因為我歡小白鵝,馬九也喜歡小白鵝。(關于小白鵝的故事,下一章就要講到。)我本不是去捉土匪,而是借共產黨的刀子,殺了馬九,為自己消滅爭寵的對手。我听到這個板本後,氣得我直罵。編故事的家伙也太損了,我與小白鵝的事他也編進去,還說馬九也喜歡小白鵝,純粹是放他娘的山西騾馬大屁。最後一個板本更是胡**亂扯,說,馬九與我是遠門表親,還是生死之交的鐵血弟兄。馬九看汪有志一直轉不了正,自己又殺過人,放過火,無惡不作,且又大勢已去,早一天晚一天都要被共產黨鎮壓,不如讓我捉了,讓我立一大功,為我壯壯政治資本。所以,馬九就故意讓我捉了他。這一點倒有點象項羽自刎烏江的故事。
雉水人不再去討論故事的各個情節,這時候又有人對我的行為作出這樣那樣的議論︰先是有人說我是個憨半吊子,看不出馬九是個土匪,竟然敢找他的茬,若不是大總的手快,我就**朝上了。又有人不同意這種說法,說我有福氣,奔喪竟奔出個功勞來,這一轉正,全國一解放,跟著共產黨干,當共產黨的官,吃香的,喝辣的,誰能頂他這個憨半吊子?他不憨,憨也是裝憨。還有人替馬九說話︰說我捉土匪,那是我不盡情義,歪打正著。你想想,人家馬九土匪都當了,還能在乎那一塊錢?都是親戚,誰去佔死人的便宜?你汪有志是管賬的,你自己的一塊誰給你上的?還有,你大活人一個可會說個話?拍著棺材頭罵︰這里頭有孬種,你這一罵,就叫馬九找著茬了,才有了馬九掏槍一幕,也才有了馬九暴露被捉一幕。
窮得沒事做,閑得無話說,就會貧嘴,這就是雉水人的毛病。
但所有的盜版最終還是被雉北縣委的正版所取代。
那是我回到縣委後,在縣大隊里,大多數人還是說我是位真正的英雄,並說我很了不起,手無寸鐵,面對槍口,泰然處之,斗志斗勇。土匪拔出槍來,他竟然一笑了之,意思是說,你這樣的我見得多了,小兒科的把戲。土匪雖殺過人,放過火,過婦女,綁過票,吸過大煙,哈過老海,可就是沒見過這麼個任憑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母狗眼、糖鑼臉、娘子腔。那土匪並不知道我汪有志的特異功能,我那高八度的娘子腔,一下就將土匪震住了,一個羅漢,瞬間就變成了一灘爛泥。土匪就空放了一槍,那一槍也是他悲哀的一鳴,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啥叫英雄,這才叫英雄,不費一槍一彈,沒犧牲我一位同志,我黨我軍沒有派一兵一卒,單槍匹馬,如同關二爺單刀赴會,而且是順手牽羊,就把我們設計多少方案都難以辦成功的事給辦成了,這給革命保存了多少有生力量?節省了多少精力和避免了多少無效犧牲?節約了多少經費?這一功真是不可沒了。
我捉土匪的事就成了雉北縣委的一大新聞後,甚至連軍分區的首長也知道了。當然,我這一捉土匪的事跡傳開了,連我平時所鬧的笑話也跟著我的知名度傳開了,大家見過或未見我的,都很喜歡我,崇拜我。除了敬仰我的英雄行為,為我的英雄事跡所感動外,還認為我很好玩,是個有特點很可愛的同志,所以,我的知名度更高了。
「真是個笑話大王。」人們笑過了下結論說。後來,茶余飯後說我,或者因什麼事情將我作個比較,嫌「笑話大王」四個字累嘴,就比喻某事情說「你看你那事可就跟笑王差不多、、、、、」于是,我就成了雉北縣的笑王。
伴著英雄的美名和我留下的可笑故事,笑王的真正名氣也是從這時候慢慢地傳開了。陳政委更是高興得不得了,走一處夸一處,他還叫吳漢中整理一下我的事跡,一方面要上報記功,另一方面在縣里進行宣傳,號召全體人民群眾以我為榜樣,與敵人作斗爭,迎接全國的大解放。
吳漢中接了任務後,就找到了我,叫我先準備一個初稿。
「寫什麼初稿?有啥用處?」我因為對吳科長心里面疙疙瘩瘩的,這時候就驕傲起來,我想你以前不把我汪有志當回事兒,現在看我要立功了,比你還要鮮亮點兒,怎麼樣?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呀?就是干也得听我說兩句話兒再干。
吳漢中看我這個樣子,他在心里笑了一下。他心說這小子還真是不得了,立了個小功就不知道自己長幾條尾巴,頭上癢癢往 上撓了,但也沒跟我一般見識,只說︰「什麼材料你就不要問了,這是組織上的事,主要寫你的先進事跡。」
我飄了起來,說︰「哎呀,吳科長,我才參加工作,連正式的都不是,有啥先進事跡好寫的呀。」
吳漢中看我那副樣兒,越來越不象話兒,心中十分地惡心,說︰「你別嗲咧了好不好,不要以為捉了個土匪就有多了不起似的,我不要你和我比,就是比比你身邊的鄧未來和蔡平同志,哪一位沒有幾個大功在檔案里記著,你捉了個小毛賊,就以為雉北縣是你打出來的不是?就可以功高震主了不是?哼,你比起他們來,那才是戴著草帽親嘴還差一百圈子呢!」
經吳漢中這一刺激,我臉紅了,也不敢驕傲和發嗲了,是啊,他們打了那麼多仗,個個身經百戰,立了多少功?我和他們比,那是芝與西瓜啊?我這才低著頭說︰「我的意思是,我就是捉了個土匪,也是黨教育的結果,成績應當歸功于黨對不對?」
說完這句話一抬頭,卻不知吳漢中什麼時候出去了,吳漢中根本沒听我的。
鄧未來和蔡平就大笑起來。
為了能立功受獎,早日轉為正式的干部,于是,我就認真地寫起來。
我坐在煤油燈下,伏案疾書。不知為什麼,開始我並沒有啥感覺,寫出的句子不成句子,干干巴巴的,沒有一點兒文學色彩,寫了上句不知道下一句怎麼接,可是,想到我要以這次機會進行轉正,我腦子里象是藏了個軟殼雞蛋,砰地一聲,殼破了,里面的蛋液流在了腦殼里,于是,我大腦里便產生了神奇的變化,腦子里所有的道路、干道、支路、羊腸小路全都通了。于是,我的筆下就如泉水一般,汩汩地往外冒水,筆下的字句,如行雲流水,一發不可收拾。
為了將事情表現得有起伏,有聲有色,我先寫的是事情發生的過程,然後寫我平時的表現,以說明我的英雄壯舉不是一天兩天養成的,而是平時改造世界觀,學英雄做英雄慢慢培養起來的。比如我寫在電影隊里推獨輪車遇雨那件事,我還用詩詞的形式表現,我認為這樣寫生動,我抄一段給大伙听听,是這樣的︰
「西南兮,天邊黑暗暗,鏊子底兮,紅了半邊天。那雷也,那閃也,那雨下得箭桿也。瓢潑也,盆倒也,一點一個水泡也。鴨子不敢飛,蚰子不敢叫,坑里的蛤蟆不敢跳,何況老扁擔(一種母螞蚱)乎?泥雞子(一種防雨木鞋)踏得嘎嘎響,何況我那雙破鞋乎?」
寫到這段話的時候,我自己對這場景的描述很是得意,你看,里面有文言文,有現代文,有土語,多有特色啊,我是多麼的聰明喲!嘿嘿嘿,我自己就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我為我自己驕傲。
洋洋灑灑,羅羅嗦嗦,足有五六千字,我讀了一遍,讓鄧未來和蔡平听听,鄧未來和蔡平听著听著,就听不下去了,笑得淌眼淚,不停地說我寫得很好,一遍又一遍地說我︰太有才了太有才了,我的乖乖,咋那麼有才啊。
我帶著十分的自信的心情,踮著小步來到了吳漢中的辦公室,很響亮地喊了一聲︰「報告!」
吳漢中正在整理文件,也在寫著什麼東西,沒有一點思想準備,被我這突如其來的娘子腔一喊,只見他一震,整個身子抖了一下,差點從椅子上摔了下來。他回過頭,見是我,就想發怒而忍著沒有發,不情願地說進來。
吳漢中知道我是來送材料的,卻不提我寫材料的事,只說︰「這一回我相信你有特異功能了,你那娘子腔傷人神經,比子彈厲害多了。」
我說了聲對不起,就將材料交給他。吳漢中說,好,我這一會兒忙,你將材料先放這兒吧。于是,我就恭恭敬敬地將材料放在了他的桌子上,退出去了。
我回到我們的那個宣傳科,我們的那個農家小茅草房,得意地往地鋪上一躺,如釋重負,好不舒服喲。
不一會兒,就听到門外傳來一位戰士的聲音︰「汪有志,吳科長有請。」
「好咧!」我高興地一個鯉魚打挺就起來了,興沖沖地跟著那位戰士來到吳漢中的辦公室。
「報告,」這一次,我怕嚇著吳科長,很禮貌地減輕了聲音,也調低了嗓門。
吳漢中不計較我這些,卻連連擺手,示意我不必禮節和軍規,破天荒地讓我直接進去。
我笑嘻嘻地來到吳漢中面前,準備听他表揚我。
可是,吳漢中卻嘆了一口氣,很認真地對我說︰「你這是寫的什麼呀?一鍋大雜會,離題八萬里,跟說大鼓書的差不多,你以為這是兒戲呀。」
「那,那怎麼寫?」我被他劈頭澆一盆冷水,說得我臉一紅,不知所措。
「你要寫你出身是多麼窮苦,過去受地主階級的欺壓是多麼厲害,然後再敘述你與土匪斗爭的經過,這樣才能顯示出你的階級覺悟和英雄氣慨,報上去你才能立功。」
我听後卻還不服氣,搶詞奪理說︰「你不是叫我如實寫嗎?如實地說,沒有報喪的事或者鄧未來和小蔡不借給我錢,就沒有我捉住馬九的事。還有,賬桌上不少那一塊錢,我也不知道馬九是誰,我就是這樣做出事的嘛。」
吳漢中瞪了我一眼,也學著用我的娘子腔譏諷我︰「你是個能不夠,你就這樣寫吧,到時候你的功勞批不下來,你也轉不了正,你別怪我不關心你。」說罷,吳漢中就走了。
吳漢中這一說,我才覺得問題嚴重,決定重新寫。
在鄧未來和小蔡的幫助下,我便深挖自己那次行動的思想根源,從階級仇恨出發,激發出沖天的對敵斗志,把個人利益放到腦後,什麼危險呀、槍口呀、威嚇呀等等都滾他娘的蛋吧!就一個心思,如何與這萬惡的土匪斗智斗勇。那當兒,全國各個解放區都在搞三憶三查活動,讓受過地主老財剝削的戰士憶苦思甜,激發全軍的繼續革命思想,從而為解放全中國作好思想準備。如果這個材料與黨的中心工作對上路,那就會一切都是一帆風順的。
我這一次交給吳科長時,吳漢中又認真地看了一遍。看著看著,臉上就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說︰「這一次嘛,倒象個秀才寫的了,好,我整理一下給你往上報。」
果然,材料上報上去很成功,我轉為宣傳科正式干部,還被批準立為二等功。也就是在這時候,劉鄧大軍南下,捎帶著也把雉水縣也給解放了,雉北縣仍然保留著,新解放的那部分,也還稱雉水縣。雉水縣一成立,組織上就決定讓陳旭東擔任縣委書記兼縣長,吳漢中則擔任雉北縣的縣委副書記兼副縣長,縣委書記和縣長的位置暫時空著,因為那時干部特缺。陳政委調走前,就決定把遺留下來的事全辦掉,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給我開慶功大會。
開慶功大會的那一天,臥龍鎮格外地熱鬧。雉北縣委還把全縣各區鄉的干部都邀來了,讓我騎上高頭大馬,戴上大紅花,先在鎮上游了一圈,然後步入會場,讓全縣的干部和縣大隊的戰士們夾道歡迎我。
主席台設在鎮子的牛家祠堂上,正中掛著毛主席頭戴八角帽的像,還放著一張八仙桌,桌子上鋪著一張太平洋被單,桌子後面坐著陳政委和新提拔的吳書記以及軍分區的一位科長。會議開始後,先由軍分區的科長宣讀軍分區關于給我記二等功的命令,接著,就是陳政委講話,講話內容大體就是對敵斗爭的形勢,學習我的對敵斗爭的勇敢精神等等。講完了以後,大家便以極為熱烈的掌聲請我上台,介紹我怎樣與土匪作斗爭,為什麼會不怕死,為什麼能夠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將凶悍的土匪制服的先進事跡。結果會議效果開得非常的好,會場上掌聲不斷。特別是講到他的階級仇恨時,我把侯保長看布告那一段也講上了。開始大家還笑,但後來卻笑不下去了。
此時,我痛苦地對大家說︰「同志們呀同志們,你們平時說我生了一對母狗眼,糖鑼臉, 魚嘴,說話娘子腔,可你們知道它的來歷嗎?去到蛤蟆灣問一問,我十二歲之前是個什麼樣子?我是生得象仙童一般啊?那時候我才十二歲,正在發育,侯老八他竟用他的文明棍將我戳了個仰巴叉,他那一文明棍,將我發育的方向改變了,讓我由一位俊男變成了笑男;他那一文明棍,讓我記住了什麼是仇恨;他那一文明棍,讓我有了翻身報仇的決心、、、、、、、。」
講著,講著,我講不下去了,哭了,會場上鴉雀無聲。
本來有好多戰士是帶著好心情既替我高興,又議論我可愛之處的,沒想到我內心里還著那麼多的痛苦,同情的心連結在了一起。
就在這時,有位戰士帶頭喊起了口號︰
「打倒地主階級!」
「打倒土匪土匪惡霸!」
「打倒反動派!」
「解放全中國!」
會場上的沉悶氣氛再次被打破,又開始活躍起來。
這時候,吳漢中宣布︰「鑒于汪有志同志的表現,為鼓勵該同志的斗爭精神,經縣委研究決定︰獎勵汪有志手槍一支。」
這一決定,全場上頓時又響起了熱烈地掌聲。
手槍,這可是我夢眛以求的啊。我一參加工作就想有只手槍別在後面,走到哪里後面都鼓囊著,讓人看了肅然起敬,沒想到現在這個願望還是最終實現了。于是,我又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又雄赳赳地上了主席台,雙手接過了縣委獎勵我的那把手槍,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娘子腔一句一個「謝謝,謝謝。」
那手槍是用紅布包著的,很神聖,我一時舍不得打開。回到我的坐位上,鄧未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睹為快。他打開包在槍上的紅布一看,原來那把手槍正是他繳獲馬九的那把獨眼龍,而且也就三發子彈。
但無論如何,我對那支小手槍還是十分鐘愛的。盡管那槍是土打土造的獨眼龍,但它卻是我參加革命後榮譽的象征。每次放電影歸來,鄧未來和小蔡都是擦電影放映機,我卻擦我的那把獨眼龍,那把老土造的槍,卻讓我保養得烏黑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