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真快,轉眼間就好幾個年頭過去了,那個特殊的年代就要到來了。我在文化戰線上工作,在黨的培養下,在同志們的幫助下,我進步了很多。雖說我的官很小,就是一位文館的副館長,但我工作干得很舒心,館長是鄧未來,他對我還有啥話說?一個字,好。
那一天,正是社會義高潮中的普通的一天。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全國人民大團結,掀起了社會主義建設高潮。每天,我都听著這首歌,唱著這首歌,一唱這歌,總覺得渾身有一種使不完的勁。精神一好,我的身體也好,通體舒泰,臉上放著紅光,肌肉很結實,人也顯得年輕了許多。只有一點不好,就是我的娘子腔越發不好收拾了。盡管我說話時忍著,裝著,板著,盡量在發音時將嗓門弄粗一點,但還是不行,一不小心,娘子腔就出來了。可我的娘子腔也沒有了那種高八度的聲音了,再也成不了捉拿馬九那樣的致命武器了。不知是怎麼搞的,我也說不清。身體里的微觀世界,是一門科學,誰能探討出其中的奧妙?那是永遠探討不完的。娘子腔就娘子腔吧,反正這也不耽誤我建設社會主義就行了。所以,我在生活中,也不那麼裝粗門大嗓了,人嘛,要尊重現實,不要活得太累,是不?
這一天,鄧未來請假回老家了,他的老父親生病了,需要去照顧一下,文化館里就由我負責。我們館里有幾間房子,有讀報室、音樂室、書畫室,各個室里都有幾位小年輕看著,為居民們學文化藝術服務,我從事著這樣的工作,當然是很舒心的。我今天是文化館的主人了,相當于現在的一把手了,因為鄧未來臨時不在,我也就過上了這個一把手的官癮。別看我們文化館只是一個館,可它卻是縣里的文化最高機構,因為那時我們縣里文化局還沒有成立,縣文化館就相當于現在的文化局,下面管著幾個分館和二十幾個文化站,權力也是有一點的。果然,鄧未來一請假,就有電話向我請示了,有的是匯報工作情況,有的是打招呼準備干什麼事,有的則是反應問題,要求我表態。我就一一答復,拿起電話時,進入領導角色,一本正經地學著拉長腔,也就是學著拉官腔,很負責任地向來電者講清情況,能處理的盡量立即處理,不能處理的,要他們等幾天,讓鄧未來館長處理。
在沒有電話的時候,我就將桌子攤開,鋪上粘子,用舊報紙練書法。這一段時間,我學習草書,經過一段時間練習,已經上了路,隨意寫一幅唐詩,也覺得不錯,滿象樣。處理了一些繁銷的事情之後,我就開始研墨寫書法,我寫李白的那首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身心都融入到李白的詩意中,筆力隨著那詩中的意境,發生著輕重緩急的變化,我也變得如痴如醉起來,正在得意之中,電話鈴響了。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已寫到最後一句,全身都運足了氣,精氣神集中一點,就要收筆了,卻被這電話一震,嚇了我一大跳,放了一個響屁,當然手也一哆嗦,這個書法作品也就費了。
我沒好氣地抓起電話,將埋怨都發泄在電話里,用嚴厲的娘子娘審問道︰
「誰呀!」
「誰誰誰,你說是誰?主持了一天的文化館耳朵里就長驢毛了是不?連我的聲音都听不出來了?」
沒想到對方比我還厲害,原來是蔡平個小子。
「啊,對不起,敬個禮,好了吧?啥事?」我修正著我剛才的口氣,與蔡平打起了哈哈。
蔡平說︰「你小子可是真走運啊,省里召開文化工作會議,要求縣領導出席的,縣領導沒空,鄧未來又請了假,陳書記決定讓你去參加,你剛主持了一天的文化館工作就要代表縣委縣政府去開會了。」
這一消息的確有點意外,可就這樣發生了。原來,省里要召開文化工作代表會議,本來,會議是讓分管文教的副縣長和宣傳部長、文化館長去的。用現在的一套開會模式,就是分管縣長或書記和宣傳部長、文化局長的會議,那時候,雉水縣還沒有成立文化局,我不是說了嘛,我們文化館其實就是文化局。會議通知下到宣傳部,當時的分管縣長還兼著宣傳部長,那時候就是黨政不分家,反正都是共產黨打的天下,啥樣的官位子都一樣地坐。此時,分管縣長正在抓高級社合並人民公社的試點,一會兒也不能離開。經請示省委,分管縣長和宣傳部長都不能參加會議了,只能去個文化館長,省里也同意了縣里的意見。文化館長是鄧未來,當然應當讓鄧未來參加會議。可也偏巧,這時候,鄧未來的父親又得了重病,請假回家去了,宣傳部請示了陳政委,就決定讓我去參加這次高規格的會議,別管怎麼著,我也是副館長呀。
「讓我去?」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過你是不夠格的,請示了上面才讓你參加的。」
「那我是屬于參加呢還是屬于出席呢?」
「你真是羅嗦,參加和出席不都是一樣,听會議精神就是了。」
「那可不一樣,何謂出席,出席就好比是設晏入席,有席位的才是出席。參加可不一樣,參加在一旁吃也是吃了,也叫參加了。」
「好好好,你個混球的,你說出席就是出席吧,讓省領導陪著你。」
當這個消息確定下來之後,我便興奮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當我來到了縣委大院時,這消息也在縣委大院傳開了,不少認識我的機關干部見了我,都主動地與我打招呼,眼楮里帶著羨慕的目光︰「汪館長,要到省里去開會呀?」
我帶著微笑,掩飾著心中極度的興奮,卻又裝作很平常的樣子,淡淡地回答︰「是,是,省里有個小會,要我出席。」
我這種姿態一擺,就顯得比那些機關干部高出一等。你看?人家汪有志,馬上就到省里開會了,省里,了得啊,咱們莫說到省里去開會,請問有幾個進過省城的?知道省里的城門是從哪邊開的?沒有啊?一個也沒有啊?看人家汪有志,就是能,就是有福,就是不一般,竟然到省城去,而且去開會,開省里的會,這麼重要的事在人家嘴里,只不過是「省里有個小會」,汪有志,厲害!
我在縣委大院里走著,本來去找陳書記告個別的,但見那麼多機關干部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我,主動與我打招呼,我就決定放緩步子,在縣委大院里多走兩圈。
「參加會議去呀?有志?」
「不是參加,是出席,出席省里一個小會。」
我對參加會議的參加這個詞听著很別扭,開玩笑,省里有會議啊,省里的會議當然是有席位的,應當是出席。象赴晏的道理是一樣的,參加赴宴與入席能一樣嗎?入席才有你的位置,才有你的一雙碗筷,才有你的待遇,參加算什麼,那端碟子端碗的,能不是參加的?所以,我的這次會議是出席,當然說參加也可以,但不恰當,沒有出席準確,當然也沒有出席光彩,我圖的是光彩呀!
能到省城去一趟,雉水縣里的干部們都在做著這個夢。除了幾個縣領導外,往省城出差的機會幾乎沒有,自己花錢去省里,大家都很窮,都不舍得。所以,省城合肥,給他們的感覺不亞于首都北京。
當然了,我也沒去過省城。
當蔡平將我出席省里的會議那一消息告訴我後,我就如夢一般進入到省城里去了。我們的省城,就是安徽的合肥市,那時的合肥市,真的不算個什麼大城市,不說比不上北京上海,連蘇杭也比不上,就那一個長江路、淮河路、四牌樓算是繁華的地方,其他的,就說不上了。當然,還有包河公園很好看,逍遙津很好看,大蜀山很好看,但那都不是我們羨幕的地方,我們那時候,不需要自然風光,不需要文明古物,不需要看山看景,我們需要的是現代文明,是好吃好玩好用的生活享受,因為我們都是土包子,都沒見過世面,我們需要,需要現代的東西,物質的,精神的,服務的,都需要,沒錢買,見識一下也是一種滿足。
我開始作進省城的準備。我找了好幾個人,都沒有去過合肥,但他們都听說過合肥。「合肥?兩個胖子跳舞合肥?那可是個好地方。」于是,那些人就向我描述合肥的樣子。他們添油加醋,將他們听說過的和他們想象中的合肥盡情地描繪出來,在我的腦海里,合肥就是一個童話世界。
合肥不光有公共汽車,還有火車。有江淮大戲院,有電動推子理發,有淮上酒家泡澡、、、、、、、
汽車我是見過了,汽車就汽車便是了,還為什麼要加個公共呀?這一加公共,我就覺得不一樣,也是有點犯糊涂,可又不好意思再多問,因為這是常識性的東西,一個文化館長連常識性的東西都不懂,那還叫什麼文化人?唉,大城市好是好,就是麻煩。至于火車,我只是在電影里見過一次。那是看什麼電影來著?我也忘了,只見銀幕上火車的影子一閃,還沒等我看清,就「嗚」一聲,火車就沒有影了,所以,我對火車的印象也是在想象中的。
還有江淮大戲院看戲呀,電動理發呀,淮上酒家泡澡呀,這些新鮮的東西,在雉水縣是一樣也沒能的,對于他來說都是新鮮事物。
「出席」好是好,就是「出席」一次也不那麼容易。
淮北那時候落後,其中有很大程度的就是落後在交通上,交通一落後,人們的見識自然也就少了。就說這運輸,淮北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還不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嗎?可在五十年代,不說火車,就是象樣的公路也沒有幾條。從毫州到蚌埠,路經雉河,這是當今的省道,也是淮北的公路主干線。可在那時候,那條公路則全是彎彎曲曲的土路,連路基都沒有。車隊一過,老遠就看見一條黃龍在舞動,車上的玻璃全被塵土覆蓋,人從車上下來,則象泥土里扒出來的一樣。縣委縣政府竟然沒有一部小車,連陳書記都是騎自行車下鄉。沒有自行車的,就在路邊「打的」,打什麼「的」呢?當然不是機動車「轎的」「面的」「摩的」,也不是三輪車「木的」,卻是肉乎乎的「驢的」。路邊專有老鄉牽著驢,給趕路的行人代步,這就是「驢的」,如同今日旅游區景點的服務項目。
那時候,到省城合肥需要在蚌埠轉一次車,就是說先坐汽車到蚌埠,然後再坐火車到合肥,中間還要在蚌埠住一夜。合肥的新鮮事物對于雉水為什麼那麼遙遠了也就可想而知了。
正當我向這位打听那位打听合肥的新鮮事的時候,看大門的老劉對我說,你還打听啥?你的好朋友過去經常去合肥的,一問他,啥都不清楚了?這一說,我高興極了,沒想到蔡平是到過合肥的,于是,我就來到宣傳部。
蔡平這時候正忙著,他好象是正在與鄉下下通知,一個電話一個電話的搖。插空兒示意我坐下,有事馬上再幫我。
我趁蔡平電話沒接通的當兒,就說,我也沒有多大的事,只是為出席的事來的。
「什麼出席?」蔡平一下子被我弄懵了。我說,不是你通知我到合肥出席全省文化工作代表大會的嗎?
蔡平笑了︰「出席,出席,你這個鳥人真是沒有出息,讓你出趟美差,看把你高興的,頭上癢癢往 上撓了。」
我笑了,說︰「俺不是土嗎?我是想到合肥去那麼長的路,該咋走?到了合肥該咋著去報到?見了合肥那大城市的人,該怎麼跟人家講話?咋樣識別好壞人,咋樣防止被人騙了?喲,我心里頭那個亂哪,如攪絲,如亂麻,如沖散的羊群,如打散的飛鳥,如、、、、、」我一時想不起該怎樣形容了,但我犯賤情緒還在高潮中,蔡平接了一句︰如你那沒有整理的鳥毛。才將我那賤的情緒打落下去。
我說,蔡平你去過合肥的,你也幫幫我。蔡平說,你說啥不懂,你說呀,你一下子讓我說完,我哪有那麼多腦子記那玩藝。
「公共汽車是啥樣的呢?」我笑咪咪地問。
蔡平一邊接著電話一邊對他說︰「公共汽車就是大家都可以坐的汽車。一到站,門就忽啦一聲就開了,你只要上去就行了。」
「那,能不要錢嗎?上去要買票嗎?」汪有志問。
「當然要買票,公共汽車里面有女服務員,你向服務員買票就行了。」
「噢,我知道了,公共汽車,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我自言自語著,忽然又想起了坐火車。
「那火車是啥樣的呢?咋著坐呢?」
蔡平對我這德性很是生厭,但又不好意思發作,耐著性兒給我講解怎樣坐火車,包括買票、轉車、進站、出站給我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
我噢噢噢地應著,看著蔡平手搖著電話機,又問道︰「火車快不快呢?」
「火車當然快。」蔡平答道。
「火車跟電話比呢?是火車快還是電話快呢?」我將這個不著調的話扔給了蔡平,蔡平翻了我一眼︰「那當然是電話快。」
我說︰「咦?那我還不如坐電話去了呢。」
蔡平忙得七上八下,哪里有時間和我費詞滔滔,羅羅索索,被我這一問,氣得瞪著兩眼半天說不出話來,便把電話機子一撂︰
「給,你坐去吧?」
「嘻嘻嘻,老戰友你發啥火呀,嘻嘻嘻,我只是打個比方,又沒有真坐電話,嘻嘻嘻、、、、」
我自討沒趣,自己給自己找台階,從宣傳部逃出來了。
告別了蔡平,我又來到了縣委辦公室,找到老政委陳書記。
陳書記此時正在批閱文件,見我來了,就問道︰「小汪,你不是上省里開會去了嗎?怎麼還沒走?」
我說︰「出席省里的那個小會呀?明天才出發呢,我來就是請問你,到合肥你可要我給你捎點啥東西了。」
「什麼?小會?有多小?」陳書記一邊批著他的文件,一邊問我。我這才想起,我的演出該結束了。一本正經地說︰「不,不不,是文代表工作大會,我是替領導去開的,我啥都不懂,所以才四下打听學習,別辜負了領導的信任和期望。」
「嗯,這還差不多。」陳書記也是很少去省城合肥的,听我這麼一說,也就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想了想,自語道︰「捎點啥呢?」
我在一旁提示道比如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給陳書記當參謀。陳書記便一揮手止住了我,說︰「你什麼也不要幫我買,就幫我買二斤山楂糕算了。」
原來,陳書記的愛人是很喜歡吃山楂糕的。說著,就掏出十塊錢讓我拿著。
我接過陳書記的錢,心里熱熱火火的,我想,多少年來,都是陳書記幫我的忙,可我一次也沒有幫過陳書記的忙,這次機會,是回報陳書記的機會,多麼莊重的機會呢,多麼偉大的機會啊,多麼幸福的機會啊,我象在戰場上接到任務一樣,說︰「陳書記,你放心,我保證給你買來頂好的山楂糕。」
可是,我拿著陳書記的十塊錢,有點不舒服,我想我最好還是送他二斤山楂糕算了,這樣才算我回報陳書記了。可是我不敢,我們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很厲害,陳書記那樣干淨的人,怎麼會破壞黨的紀律?況且,我也不敢,這是規矩,難道一個文化館的副館長就敢當著書記的面破壞這規矩嗎?呵,我們是黨的好干部。
「其他的還要買什麼不?」我又問,
陳書說謝謝不買了。
我這才高高興興地走出了陳書記的辦公室。
回到家里,我壓抑了一下亢奮的情緒,恢復成理智狀態。
我把到大城市里必須懂得的常識又細細地疏理了一遍,把一些城市里的常識記在小白卡片上。如走路要靠右,遇到十字路口要等亮了綠燈後才能通過;自動會開門的才是公共汽車,開了門後要快點上車,有位子就坐,坐上車有漂亮的女售票員會主動到你跟前來,你要主動來買票等等。我把這些常識記好放在兜里,忘了就掏出來看看,我想這樣就不會讓人覺得自己是第一次出門,什麼都不懂的老土了。我到底是代表雉水縣的文化代表,我不能有損于我的文明形象,不能給家鄉人丟臉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