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你嗎?雨蝶?」
夏雨蝶怔住,不可思議地盯著眼前的男人。他為何會知道她的名字?他們應該素不相識啊!難道……
心韻瞬間亂了調,不祥的預感升起,她往後退,容色微微刷白,嗓音輕顫。「你……是誰?」
對她的反應,男人似乎很震驚,灼灼的目光倏地黯淡。「你害怕了嗎?因為我臉上的刀疤?」
刀疤?她愣了愣,這才看清他左臉頰有道浮凸的疤痕,雖然算不上丑陋,但看來仍令人有幾分心驚,忍不住要猜想那是在什麼情況下留下的。
他說那是刀疤,這表示他曾經歷過械斗嗎?
一念及此,夏雨蝶更緊張了,本能地左右張望,尋找可以自我保護的工具,她瞥見一只陶瓷花瓶,立刻抓起來護在自己胸前。
「你說!你是誰?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听她尖銳的質問,他的眼色更暗了,幾乎稱得上憂郁。他凝定她,許久許久,嘴角牽起一絲含著苦澀的微笑。
「你不記得我了。」
當然不記得!她憑什麼記得他?
夏雨蝶用力咬牙,忍住驚聲尖叫的沖動,陰森的畫面于腦海里凌亂交錯,她一直不願回想的往事,如今正折磨著她。
「是他們……派你來的嗎?到現在你們還不肯放過我嗎?」
「什麼?!」他愣住了。「你在說什麼?誰派我來?誰不肯放過你?」
「別演了!」她嘶聲喊,雙手握住花瓶直指他。「六年前,你們綁架了我,害我的表舅跟表舅媽差點死于非命,六年後,你們還不放過我嗎?我爸到底欠了你們多少錢?你說啊!我會還的,就算一輩子做牛做馬,我都會努力還清的,求求你們別再打擾我跟我身邊的人了……」
為什麼?她都已經躲在這偏僻的鄉間六年了,為何他們還是能找到她?這些年來,她隱姓埋名,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好不容易擺月兌了那次綁架事件的陰影,但他們終究還是找上門來了。
「雨蝶。」男人喚她的名字。
他憑什麼這樣喚她?好似對她很熟悉,好似他們之間有什麼親密關系!
男人下床走向她。每靠近一步,她便後退一步。
「別過來,不然我要報警了!」
「你冷靜點,雨蝶,冷靜听我說……」
「走開!」她揮舞著花瓶,當成護身的武器。「不要靠近我!」
「好,我不靠近你。」他連忙止步,高舉雙手,表示自己並無傷害她的企圖。「我只想跟你說我不是綁架犯,也不是來向你討債的,你誤會了。」
不是嗎?她換口氣,力持鎮靜。「那你是誰?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表舅的朋友。」
「什麼?」這答案完全出乎她意料。
「我是你表舅的朋友。」他宣稱,神態慈藹,語聲溫和,就像一個耐心的父執輩哄著失控的小女孩。「他跟我提過你,給我看過你們一家人的照片,所以我才……認得你。」
他在說謊嗎?夏雨蝶咬唇,戒備地打量男人——沒錯,他臉上有刀疤,五官也顯得過分剛硬,但不知怎地,她不覺得他是個壞人。
相反地,他看她的眼神太溫柔,溫柔到令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異樣。
他深深地凝視她,半晌,沙啞地揚嗓。「我是杜非。」
「杜……非?」她傻傻地重復這兩個字。
「我跟你表舅是在美國認識的。」他低聲解釋。「你還記得有一年他跟團到美國旅行嗎?我在LA跟他踫過面,就是那時候他給我看的照片,你們一起在陽明山花鐘前拍的,照片上的你還穿著高中制服。」
她想起來了,在她念高三那年,表舅曾跟幾個老朋友到美國玩,當時表舅媽還表示吃味呢,說他有了朋友忘了老婆,而且他們一家人也的確在陽明山花鐘前合照過。
這人連她在相片里穿的是高中制服都記得清清楚楚,這麼說來——
「你真的是我表舅的朋友?」
「雖然不算特別熟,不過我們的確認識。」他說道,嘴角淡淡噙笑。「如果你還不相信的話,我們可以打電話給你表舅確認一下……」
「不!不要!」她慌忙阻止他。
「為什麼?」他挑眉。
「因為……」她窘迫,難以啟齒。「他們不知道我在這里。」
「為什麼不讓他們知道?我听說你六年前被綁架了,生死未卜,既然你還活著,為什麼不跟家人聯絡?」他緊盯她,像是想從她眼中看出端倪。
她斂眸,許久,苦澀地抿抿唇。「因為有某些特殊原因,可以請你不要問嗎?也請你不要告訴他們我的行蹤,我真的有苦衷。」
他看了她幾秒,很爽快地答應。「好吧,我不告訴他們。」
夏雨蝶這才吐了口長氣,一直緊繃的神經總算放松了,心韻也恢復正常速度,回想自己方才的激動,她不禁困窘。
「對不起,剛才是我太失態了。」她自嘲地牽唇。「你一定嚇到了吧?」
他搖搖頭。「我沒什麼,倒是你——」
他頓住,微攏的眉宇間,有說不出的憂傷。
那是對她的同情嗎?
夏雨蝶更不自在了,尷尬地笑笑。「你肚子餓了吧?我去弄點東西給你吃。」
語落,她匆匆旋身,幾乎是飛也似地逃離杜非的視線。他目送她,悵然失神,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
她開了間面包坊。
在這山下的小鎮,臨著清澈的溪畔,她租了獨棟的三層透天厝,一樓有個精致小巧的店面,和一間整潔干淨的大廚房,二、三樓則是住家。
來店的客人並不多,她主要做的是網絡販賣,在網絡上接訂單,在當地兩個大嬸的協助下,每天辛勤地在廚房里烤面包,開發各樣點心。
原來,她一直在這里。
杜非倚在牆邊,透過玻璃窗,盯著在廚房里忙碌的夏雨蝶。她系著圍裙,頭戴白色廚師帽,將一頭墨發藏在帽里,模樣清秀,比少女時多了幾分成熟風韻,以及恬靜微冷的氣質。
熟悉的疼痛倏地在心口郁結,他深深呼吸,努力壓抑激烈波動的情緒。
她果然還活著,而他,終于找到她了!
六年來,他上天下海,無所不用其極地探索她的下落,孰料她竟藏身于離他如此之近的地方。
他在山上有間度假別墅,而她,就在這山下小鎮。
是命運捉弄嗎?為何要他浪費六年的時間才與她重逢?這六年來,她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害怕嗎?寂寞嗎?
想起她將他誤認為前來討債的流氓時那副驚恐的神態,他便心痛不已,恨不得連賞自己幾個重重的耳光。
若是他早點找到她就好了,若是在她最恐懼的時候,他便能將她納入保護的羽翼,她心上的傷,或許不會那麼痛,那麼深刻。
當年綁架她的那些人,究竟做了什麼?他不敢想象。
六年前,他請從前道上的弟兄幫忙,找到那三名歹徒,百般拷問,他們總算承認曾經試圖強暴她,但並未成功,之後她便趁亂逃走了。
听見這番告白,他整個抓狂了,私刑伺候了三人一頓,將他們打得奄奄一息,才將他們用麻布袋捆起來,丟到警察局門口。
當時,他只能為她做這麼多。
現在,他能為她做什麼呢?
杜非悵惘地尋思,廚房里,夏雨蝶正在流理台上奮力揉捏著面團,抬眸與他視線相交,微微一笑。
她洗淨手,盈盈走出來。「你好多了嗎?」
他好多了,經過一日一夜的休息,燒其實差不多退了。
但他仍伸手揉揉太陽穴,假裝頭痛。「還有點不太舒服,頭暈暈的。」
「是嗎?」她蹙眉。「那要不要回床上躺一下?」
「不用了,我想起來走走,呼吸點新鮮空氣。」
「那也好。」她笑著頷首,指了指屋外。「我這邊外面風景還不錯,有一條小溪,你可以去散散步。」
「嗯。」他應道,卻一動也不動。
她訝異地挑眉,正欲問他還有什麼事,一個大嬸抱著一大袋面粉,氣喘吁吁地走進來,一進門便急著丟下面粉,揮汗如雨。
「雨蝶啊,我真的不行了!」
「怎麼了?芬姨。」
「那個送貨的小子,我都快被他氣死了,太懶了!明明要他今天中午以前就把面粉送來,結果到現在還不到,還得我親自去催,親自把面粉搬回來,累死我了,呼!」
「真是麻煩你了。」夏雨蝶很抱歉。「你應該跟我說的,我去一趟就好了。」
「唉,你去跟我去還不都一樣嗎?」芬姨嘆息。「重點是我們真的該多請個人了,這樣下去不行啦!」
由于在網絡上闖出了名聲,訂單日益增多,三個女人漸漸地感到工作繁重,難以負荷,兩位大嬸不時催促夏雨蝶加聘人手,她也慎重考慮。
「最好是個年輕小伙子,你看怎樣?」芬姨提議。「年輕人有力氣,幫忙搬貨送貨什麼的,應該可以減輕我們不少負擔。」
「嗯,那倒也是。」夏雨蝶沉吟,還未來得及下結論,杜非搶先揚嗓。
「我來吧!」
「什麼?」兩個女人同時望向他。
「你們店里不是缺人手嗎?雇用我吧!」他自告奮勇。「我……前陣子剛好失業了,正在找工作。」
夏雨蝶打量他,好片刻,才遲疑地開口。「杜先生,我不覺得你適合這份工作,你看起來……嗯,就是一副上班族菁英的樣子,我們這間小店怕是請不起你,而且薪水又不多——」
「薪水只要合理就好了。」他打斷她,幽默地眨眨左眼。「至少比領失業救濟金好,對吧?」
她不吭聲,顯然不相信他是那種落魄到領救濟金的失業族。
他的確不是,但為了能夠正大光明地賴在她身邊,他有必要扮出一副可憐兮兮的姿態。
一念及此,杜非刻意重重嘆氣。「是這樣的,雨——夏小姐,你也知道最近經濟不景氣,我們公司大規模裁員,我想找別的工作,一時都沒有什麼好機會。老實說,我挺悶的,才會想說來鄉下這里住,休息一陣子。」
「既然這樣,又何必找工作?」夏雨蝶不解。「杜先生盡避好好休息度假就是了。」
「我呢,可能天生勞碌命吧,一閑下來反而更常胡思亂想。」杜非無奈似地攤攤雙手。「所以我想,找點工作讓自己分心,也許是好事。」
「你的意思是,你只想短期打工?」
「就這幾個月,可以嗎?」
夏雨蝶沒回答,還考慮著,一旁的芬姨已迫不及待地相勸。
「我看你就答應他吧!雨蝶,這年輕人看起來挺結實的,面相也機靈,應該幫得上忙,現在這種時候,我們鎮上家家戶戶都忙著采收花卉,要在這鎮上招人也不容易,就先用他一下啦!」
「這個……」夏雨蝶依然猶豫。
杜非靈機一動,主動扛起地上的面粉袋,表現出勤奮干活的姿態。「這個要放到哪里?廚房嗎?」
「放到倉庫。」芬姨喜孜孜地應道。「跟我來,我帶你去。」
「喂,你——」夏雨蝶試圖阻止。
杜非不理會,徑自跟隨芬姨走向後院的倉庫。他知道,當自己扛起面粉袋的這一刻,這場談判,他已取得了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