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九年,三月十六日。
京城,官道,十里坡。
老賀正在自家的茶棚里燒開水,小孫子柱兒蹲在道旁的樹根底下,看兩隊螞蟻群忙忙碌碌地搬家。忽然地面的灰塵震動浮起,轆轆地車軸聲音從遠處傳來。小柱兒一驚,趕緊跑回爺爺身邊。祖孫倆一起望著威風凜凜的開道鑼,趟子手,護車手,一輛餃接一輛、鱗次櫛比的馬車,嚴整的隊形,直往京城駛去。兩柱香的功夫,百十輛的大車隊已經成了小小的黑影,官道上只留下深深的車轍和徐徐地灰煙……。
小柱兒好奇地問老賀︰
「爺爺,我看見第一輛馬車的車頭上,掛著一只好大好大的老虎頭啊。」
老賀慈愛地模模小孫子的腦門告訴他︰
「乖柱兒,那個呀,就是亢老虎。」
…
京城,朝陽門外,大八仙樓,午時三刻。
大八仙樓是一座統共三層的茶飯莊,市口好,酒菜道地,熟客多,財源廣進,日賺斗金。今日的大八仙樓卻安靜地有些非比尋常,也不曉得哪位財大氣粗的爺們,竟然把大八仙上下三層樓整個都給包場了。
陸陸續續得了請柬或者被傳遞音訊趕過來的賓客,很有幾位老爺,瞧著是極其普通平凡的面相,甚至于連服飾衣著,也是那不顯山露水的赭石色、藏藍色、紫棠色、玄青色……。然而這些衣袍的裁質、布料卻大有講究,哪怕是袖口上幾條暗紋黑線的繡法,不懂行地可辨不出究里。
來賓之中,有些是家族內結有姻親和宿緣的,有些是常有生意來往場面上互相熟識地,有些卻是久聞其名的……,只消低聲互相垂詢一句,在下榆次常氏,敢問先生貴姓?答曰祁縣渠家。雙方根底立知。
五十多位賓客,分別按照桌位指示坐了八張圓台面,左右之間細細打量一番,著實令人心驚。其中三十余位,全是能在北地山西、河北呼風喚雨的當家財神爺,另有十余位也是江南徽商、浙商派駐在京城里掌舵的大掌櫃。能把這許多身價億萬的神人聚集一處,能量委實嚇人。
未時。內務府大臣凌普大人,踱著小官步準時出現在大八仙三樓的樓梯口。凌普大人也是尋常老爺地裝扮,松花色的長袍,黛藍的坎肩兒,可沒有著那套嚴肅的頂戴官服。然而凌普渾身不大自在,因為康熙也穿著一套石青色的袍子,就跟在凌普身後冒充隨員一同過來了。雖然康熙嘴上說是微服出巡,不必在意禮數,自然就好。然而他畢竟是大清皇帝的身份,讓凌普很有架勢地走在皇帝前頭,凌普行得是膽戰心驚,恨不能趕緊坐下來縮著,可以矮皇帝一頭。
凌普的出現,使得一眾賓客們紛紛起身見禮,畢竟官商身份有別,何況士農工商里排排行,商賈的地位又是最低的。難得內務府正二品高階的總管大臣,竟會以私人的名義下帖子宴客,雖然不曉得鴻門宴里有沒有陷坑深淵,硬著頭皮也得風雨兼程地趕過來啊。代表太谷王家坐鎮的便是大當家王宏昌,他也是前日才得著傳訊、快馬加鞭趕到上京,帶著滯留京城的嫡孫王永齡一同出席「八仙宴」,而大少爺王鶴祥則被留在官道上親自押運銀車隨後趕來。
康熙也不說話,安靜地跟在凌普身邊齊齊坐下,兀自翻看一本小冊子進行人物比對。這是康熙吩咐凌普事先準備好的來客背景調查簿,但凡是有頭有臉的豪商世家,包括家主姓名、嫡系子孫、祖籍居所、各家商鋪的名號、經營範圍、財力估算……再看各人桌面前都立著一張小白卡片,榆次常氏、榆次聶氏、平陽亢氏、張原範氏、萬榮潘氏、祁縣渠氏、平遙李氏、蒲州王氏、靜升王氏、太谷王氏……兩廂對照辨識,雖不中、亦不遠矣,參考價值十分可觀。
內務府大臣凌普首先站起身來,按照皇帝老爺既定地安排,簡單介紹了一下本次會議的主題精神,《旨在建立京城商戶的業界同盟,開展廣泛的合作與交流》,大標題一經凌普發表出去,頓時酸倒場中一大片。眾人心中皆想,俺們/阿拉(山西幫/江浙幫)自有穩定堅固的同鄉商會組織,您這內務府牽頭、搞得什麼業界同盟,豈不是又要找由頭圈錢?明說納捐也就是了,整這些妖蛾子干啥,當俺們/阿拉不懂行情啊。
接下來凌普宣布,由內務府宣傳干事張玉書先生,發表演講。
這位火熱出爐的宣傳干事張玉書,乃是由大領導康熙從張英同志為他準備好的備選夾袋里,順手模出來的新委青年干將。並且康大領導還親自口述,令張玉書同志事後潤色,合作執筆搞出來一篇經典演講稿。全文的出處,卻是康熙後世曾經參加過一次,那種由商界人士組織的儒商精神研討會,當時听完發言後康熙記憶猶深,如今特地挪用過來作為開篇講稿。
人家張玉書本來就是翰林院科班出身,又實打實掛著從五品翰林侍講的餃頭,這麼一篇千把多字的文章,背誦起來簡直是輕而易舉,朗朗的音調抑揚頓挫,感情投入地聲色並茂,辭藻妍麗、極盡華彩……。
「夫天下紛擾,物各有道,舞華庭之將相,枕江山之漁樵。能自得其樂者,可謂之高;能使天下同樂者,堪稱為妙。儒商之要,乃以感懷天地之德,生造化陰陽之智。躬行人事,秉承天道。知人之需謂儒,供人之求謂商。儒而商者,守常而知變,善知而易通,義之則生其利,仁之則廣其財。能固本而培元,當枝葉而生發。先修其儒,而商道可得;後煉其商,而儒心可見……。」
這樣一篇洋洋灑灑地儒商厚義高論,可把眾人听得是心熱意動,如履青雲。
古之世賈豪商,並非是只知單純市利的家族。許多顯赫世族溯本循源,例如平陽亢氏、榆次常氏、太原王氏、蒲州王氏等等,皆是書香門第、詩禮傳家的高門望族,先輩亦有不少大儒。象太原晉商王惠的先祖王瓊,曾作《四部備要》和《萬有文庫》。而蒲州王氏先祖王現,則能提出「利以義制,名以清修,恪守其業。」的宗旨,把利義雙修的儒學精髓,進行了「商」與「儒」最佳典範的合璧。
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學問。老話極有道理。古代世賈豪門,最聰明伶俐的孩子,往往被送去經商;最老成持重且會讀書的孩子,才去做官;而那些資質平平的子弟,則會留在故鄉做舍家翁,顧守祖田。如同現代的諸多豪門,無論上一代是世家傳承還是白手起家的暴發戶,第二代,第三代的後輩接班人往往都會被送到國外,去名牌大學進修工商管理之類的專業鍍鍍金。而所謂傳承數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也全是因為子弟教育得力才籍以成功延續。
世族商賈更為崇敬士儒的精神與身份,听到張玉書如此正面地宣揚儒商奧義,所有家主的心潮涌動,望向張翰林的眼光,登時熱切地如同斗星明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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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雁!加油!&敬謝午夜降臨^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