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長生一路跑進戲班子才緩下腳步,剛才胸口里那種被人忽視的郁郁方淡了些。人心最是嬌貴,倘若無有好感的人圍著痴纏,定覺厭煩;倘若順眼的人不肯待見,卻意難平。長生也不知今日自己怎底,無精打采往房里走,卻被秦三郎喊住他︰「長生,過來吃飯。」
戚長生連忙應聲走過去,「師傅,我不餓。今兒開戲前在王府里吃過點心了。」
秦三郎望著長生沉聲問道︰「你可把為師的意思,答復顯親王了嗎?」
戚長生點了點頭︰「師傅放心,已經說過了。」
秦三郎知道長生不會哄騙自己,這才說一句︰「嗯,如此便好。」
秦三郎又交待長生︰「你還是吃點飯罷,半夜別餓醒了,明兒還要早起。」
秦三郎叮囑完,右手才拄著木頭拐杖,一蹺一蹺回屋去了。戚長生怔怔望著秦三郎的背影出神,也不知為何,他覺得師傅今日瘸得尤其厲害。
戚長生舉著筷子慢慢撥拉著碗里稀飯,暗暗想著心事。前年,還是為顯親王府老福晉做生日時,長生隨戲班子去顯親王府里唱堂會,方才頭一次認識了丹臻。
初初見時,戚長生坐在耳房里化妝,當時他正對著銅鏡描畫長眉,卻有一個尖細刺耳的聲音,忽然問道︰「我幫你畫眉,好不?」
戚長生嚇了一跳,轉頭望著窗外,那里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內里一件湘妃色百蝶穿花暗紋對襟,外罩一件石榴紅八團南緞緊身。頸項纏枝金絲瓔珞,又有一個緬玉多寶項圈。這樣富貴繁華綺麗中,那眉如遠山般隱約,眼若點漆般清亮,生生襯托出雍容里一股悠然恬淡。
戚長生以為他是親王府里的小王孫,也不過是少年心性。何況剛才听他那怪異聲調,分明還在變聲期,令長生頓有親切感。長生想起前兩年自己變聲時,卻如臨大敵一般,生恐弄壞了嗓子再也不能唱戲,時時忌口,不敢放聲多話。
戚長生便招手讓那少年進來,把眉筆遞給了他。少年笑著幫長生畫好雙眉,又認真端詳長生手法嫻熟地上粉、抿朱砂,直到有小侍過來尋他,少年方才匆匆離開。
二人再見之時,已相隔好大一張戲台。長生站在戲台中舞袖吟唱,而那少年卻如眾星捧月一般,氣度端穩坐在老福晉身旁,從容听著戲文、喝著香茶、品著細點。
戲罷謝賞的時候,戚長生被王府總管領到老福晉跟前。長生規規矩矩跪下叩頭,並依著慣例說了些恭祝福晉壽祿安康的吉祥話。老福晉人很和善,命人賞下好幾個紅封銀。
長生臨退下時,大著膽子悄悄抬頭覷了一眼,卻險些驚到。大家一直都說是來為顯親王府老福晉做生日,長生以為這老福晉年歲定然不小。剛才站在戲台上遠遠瞥了幾眼,未曾發覺異樣,此時近處一看,這位「老」福晉壽齡似乎三十歲也不到。
戚長生眼光掃過那錦繡光環中玲瓏剔透的精致少年,見他似乎沖著自己眨了眨眼。長生不敢再看,低著頭默默退下了。
自那以後但逢年節喜事,三也班接連又被顯親王府召過好幾次,趕赴堂會。一來二去,長生便與那少年私底下熟識,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丹臻,滿洲正藍旗人。
丹臻可憐兮兮地說,在他很小的時候親生阿瑪就薨了,他都不大能記起阿瑪當年的模樣。丹臻還不滿五歲時,頭上就襲了一個封號,大清顯親王。
然後丹臻一本正經地告訴長生,當親王也很無趣。見皇帝和那些叔伯們時要行禮下跪,然後回到王府來其他人總是要給他下跪請安,王爺長、王爺短,日日須得裝老成持重的氣派,一點都不自在。平日里額娘拘得緊,也沒人敢陪他玩……。
丹臻問長生︰「你們在戲班子里都玩甚麼?」
長生老實回答︰「我其實也不大能玩,早上要起來練功,要吊嗓兒、壓腿、走台步……,然後要跟著師傅學戲文、背唱詞、排演……,下午或者晚上要登台,時常還出來跑堂會,總之也是很忙很忙。」
丹臻滿臉羨慕地說︰「可是我覺著,你和你的那些師兄弟們在一起,可以去各個不同的府里玩,還能在戲園子里,又有那麼多人去听你唱戲,也很有意思呢。」
長生忍不住白了丹臻一眼︰「你呀,真是富貴人不知窮人的苦。我恨不能和你換換,讓我每日里錦衣玉食,也有許多僕人伺候著。」
丹臻好脾氣地笑著接口︰「這好辦哪,長生你就住到我的王府里來,我讓他們伺候你啊。」
戚長生像看怪物一般,望著語出驚人的丹臻。那個時候丹臻很單純,而且他是真心。
後來,丹臻仍是真心誠意,他想要幫助戚長生實現所謂錦衣玉食、僕從環繞的夢想。丹臻听說了一個辦法,只要府上出錢其實可以蓄養家班。不過丹臻還未掌權理事,王府里一應大事小情,都必須經得老福晉點頭同意才行。而且關于蓄養一個戲班子的事情,老福晉已委婉地說辭、明確地意思表示,她絕不同意此事。
此事耗了大半年。終有一日,顯親王丹臻很有成就感地向好朋友戚長生宣布,他已經說服了額娘,老福晉同意丹臻在王府里組一個不超過十人的小戲班。其實丹臻並未全說實話,他額娘限定了戲班名額,委婉稱人數五六人即可。丹臻為了給好朋友組成一個更豪邁地戲班陣容,已經暗中打算即便多出來幾人應該也沒有問題,大不了都記在自己院里小廝和侍衛的缺額上。
戚長生聞言大為吃驚,他從未曾料想,原來丹臻竟然把此事當了真。然而,長生當時真有那麼一丁點心動,能夠進顯親王府里的家班,听上去聲名光鮮感與職業穩定性十足。不過此事非同小可,關系到戲班將來命運,長生絕不會擅自拿主意,他心底里隱隱覺得事不可為。
戚長生回去後便把顯親王府家班之事告訴了師傅,秦三郎立刻堅決反對,要長生回絕王府的提議,以後都不準再談及此事。當時秦三郎言辭說得又獨斷、又嚴厲,不留一絲一毫商量余地。師傅這種專斷獨綱的態度,難免激起長生心里的抵觸情緒,別扭了好幾天。
後來長生心里也曾閃現過一個念頭,還不如不和師傅商量,直接去顯親王府家班得了。然而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即過,長生知道師傅從小把他從鄉下領出來,精心栽培他,一字一句教導他,現在他是戲班里挑大梁的當家正旦,倘若自己離開三也班去了顯親王府家班,離開師傅和那麼多師兄弟,無論是良心還是道義上都說過不去,何況十年養育之恩絕非朝夕。
長生也能明白秦三郎的擔心,顯親王府家班里僅僅只有十個名額,可是三也班上從正角下到打雜、老老少少二三十口人,可怎生安置?如何能夠棄他們大家于不顧?
…
秦三郎郁郁沉悶了幾日,終于尋到一個時機,同愛徒戚長生私下里長談一番。長生听完師傅說話,便徹底斷了去顯親王府家班、甚至是任何一個私人家班的念頭。
秦三郎給戚長生講了一個故事︰
「長生,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這個戲班子取名為三也班嗎?因為我叫秦三郎,而我曾經還有過一個師弟,他最擅長扮演正旦和小旦,他的藝名和他的聲音一樣好听,叫做花也惜。秦三郎和花也惜都是被師傅收留的孤兒,他們倆曾是一對最要好師兄弟。」
「那時候,也惜厭倦了日日跑街搭台,東奔西走、去各家各府輪番唱堂會的日子,所以他最終選擇加入了一個長洲很有名的士大夫家班,我也隨著他一起去了。可是最終,也惜死在長洲那里,而我的腿被打殘廢,永遠不能再登台唱戲了。」
「那些所謂名門望族里,見不得人的勾當其實甚多,絕對不止唱戲吟詞、彈琴听曲這般簡單。平日得閑時我曾喜歡過一個小丫鬟,因為關心旁的事情,便沒有留意到也惜有何異樣。等我無意間發現也惜有段時間非常開心,便問他怎麼了,也惜同我說他有了心上人。」
「後來等我得知,同也惜相好的那個人,竟然是那家大少爺時,卻是也惜被那家大少女乃女乃帶領著一群凶悍的僕婦和小廝,把也惜從一名被強暴的婢女房里給綁了出來。然後不容也惜分辨,就是一頓狠厲毒打。那家大少爺至始至終都沒有站出來說過一句話。」
「我並不知道這事故的其中情由,只能默默地照顧也惜,他幾乎兩個多月都下不得床。等也惜傷勢才略微養好一些,主家便吩咐我們精心準備給請來的貴賓演出。」
「那一日,上門貴賓正是士大夫的頂頭上司,那人偏偏嗜好南風,直接看上了也惜。結果,也惜被主家當作禮物,直接送給了那賓客。我氣憤不過想要追上去阻攔,卻被主家的家丁們抓住。我和也惜、我們雖然是家班里的伶人,其實也只是在官府登記入冊的奴婢身份,只要主家願意,想打想殺、想賣想送……,還不是一念之間?生死皆不由己。」
「也惜因見那位往日曾經與他海誓山盟、甜言蜜語的大少爺,也是一臉毫不在意的表情,終于心灰意冷也不掙扎,便被那個上司帶走了。我趁夜里無人看守時逃離主家,想要去救回也惜,卻一直沒有尋到合適的機會。終于有一回,我翻牆跳到那上司府邸里,找到也惜時,他正被那人糟蹋。我氣憤不過,沖上去想待救下也惜,卻被那家下人直接抓住,當作小偷打斷了腿丟到了大街之上。」
「再後來,我腿傷痊愈後便成了如今這副殘廢樣子。我又去打听也惜的下落,卻得知他早就沒了。那家的男女老少都是極厲害的,不聲不響便發作了他,最後連尸身也不曉得落在何處。」
「長生,你見我年年清明都燒紙吧?就是給也惜的。我不曉得也惜死于何時,魂歸何處。我只能在清明時節略微祭奠他,願他來世莫要痴傻罷了。」
「我等此生是男伶,便月兌不開這身賤籍。掛在這三也班雖不稱意,然而畢竟是自己戲班,無論好也罷、苦也罷,好歹名份上稍微自由些。倘若去了那些家班,如同賣身與之,若是琴瑟和諧時還能過得稱心;若是主家心氣不順,你便身不由己、苦捱度日。哪怕就是主家下等的丫鬟奴僕,也能看你不起。」
長生靜靜地听了,忽然問一句︰「師傅,你曾經喜歡過的那個小丫鬟,後來怎樣了?」
秦三郎答︰「不知道……。」
秦三郎心酸地說︰「我的師傅曾經告訴我,戲比天大。離開一個女人,我可以活;可離了戲,我活不了。所以女人,隨她去了;但是唱戲,便是一輩子了。」
自古良賤不可為婚,「樂人只教嫁樂人」。秦三郎悲憫地望著恰年輕風華的長生,心中淒涼。妓女一旦從良為妾,或許妻憑夫貴前途還有一丁點受誥封的希望,或許身世清白的子女還能參加科舉應試。然而男伶連這一點機會都沒有,也就永遠沒有翻身的日子。
無論唐宋元明、或是如今,律法皆是「原系娼優隸卒之家,……,變易姓名,僥幸出身,訪出嚴行究問黜革。」良賤不婚,男伶又不能科舉,旦入伶行,一天不停止唱戲,一天不教子弟改行,一個伶人乃至家族便永生永世為伶。人生總要面對那許多選擇,一步錯,錯終生,只有小心翼翼,卻容不下患得患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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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雅之爭伊始~昆曲起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