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出神地望著床帳頂,那片水墨線條繡出地遠山清淡似遙不可及,他終于問︰「阿良,你從前有沒有想過,將來會和皇帝在一起?」
衛良懿沉默半晌,才輕輕嘆道︰「小時候我也不懂事,阿瑪常抱著我說,小良兒將來要做王妃、做一品誥命夫人,還特意請了先生來家教我琴棋書畫那些。」
「額娘當面從來不駁阿瑪的話,心里卻是不依的,盯著我勤練針線活兒,偷偷和我說,良兒只要嫁個小門小戶的,夫婿也是一心一意待你,有個莊子、或間鋪子傍身,過太平日子就好了。額娘只生我一個女孩,我知她才是真心為我打算。」
「可惜額娘身子不大好,常年病著,那時候我家里也不算富裕人家,阿瑪早納了一個妾還收了一個通房,養了庶出的一個兄弟。不過阿瑪在我身上存著想頭,且又是嫡長女,所以我在家中也算是得寵的。」
「後來那些事兒,好像做夢似的,一夜之間就變了天,阿瑪獲罪被下牢,官中來人抄家補贖,額娘氣急之下撒手去了,喪事沒辦呢,姨娘說要典了房屋宅院籌錢,結果卻卷著那些銀錢領著兄弟跑路了。我和女乃母賣了僅有一點首飾,守著額娘冷冰冰的棺材哭了一場,才算把她落葬了。」
「女乃母想要領著我回老家去,誰知我舅舅這會兒倒趕來了,我在舅舅家不過白住了兩個月,便頂著罰沒的名義入宮做了粗使宮女。」衛良懿想到這里,眼角忍不住流下眼淚,她心里難受得說不出,因為後來才知道,那時卻是頂替了表姐名義進宮的,因舅舅家里也有一點牽連。
衛良懿也不擦拭眼淚,讓那些眼淚慢慢風干,聲音依舊淡淡地述說︰「那時候肩上的活兒很重,每天不光要擔水,肩膀都是紅腫難消。從早到晚要洗許多衣裳,得不停歇地晾曬、熨燙、折疊,晚上累得只想倒頭睡覺。冬天里的井水又冰又寒,凍得手腳都沒有知覺,可還是不停地洗、要努力活著,哪里有閑工夫去想將來的事情?」
「有一天,尚工局針線房上人手不夠,臨時到浣衣局來調手腳麻利的宮女過去幫忙熨燙衣料,我過去時小心翼翼伺候著,還幫忙分線穿針,……,然後,被黃嬤嬤看中,這才調到了針線房上去做事。或許別人以為整日在針線房里埋頭繡花清苦,我那時卻覺得象神仙似地,有吃有喝還不必費體力,只要認真繡好手中花兒,縫補好衣裳,也不用擔心將來那些事情,過一天算一天罷了。」
康熙听得心里跟針扎似地,現代有洗衣機的時候自己也不願意洗衣服,何況古代都是手工勞動作業。那些浣衣宮女的命運其實是不敢相像地,在冬天下著雪的北方,幾乎都是佝僂著肩背,手指紅腫粗大如同水蘿卜,蒼老地一如上了年紀五六十歲的老婦人,其實也不過二三十歲青春。
康熙側身把衛良懿緊緊攬在懷里,撫著她的頭發貼在她耳畔說,「阿良,別難過了,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受苦的。」
衛良懿趴在康熙肩膀上,卻沒有哭,很認真清晰地告訴康熙︰「皇上,阿良只是奴婢的身份,阿良不怕吃苦,可是……,可是我害怕,我不敢生孩子。您,還是讓我吃藥吧,我害怕將來有了孩子,他會被人帶走。」
衛良懿說完,再沒有出聲,只是靜靜趴在康熙肩膀那里,康熙心里頭象壓上一塊大石,悶得幾乎不能呼吸,然而肩膀上陣陣濕熱傳來,他知道她肯定哭得肝腸寸斷。
康熙輕輕吻了吻衛良懿的鬢頰,壓抑了半晌才說︰「阿良,別害怕,我明白你的心事。我原本是想賜你做答應的,可是答應的品級實在太低,按宮中的規矩是不能自己撫育孩子的,所以我一直沒有正式給你封號,仍是讓你做一名普通宮女。我心里也想,讓你陪在我身邊,多呆一段時間。」
康熙沉默了一會兒,才接著說,「其實從前,我也曾有過一個夢想,那個時候,我可不是皇帝。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我想買一座大房子,娶一個溫柔賢惠的太太,再和她生一個可愛聰明的孩子。無論是個男孩也好、女孩也罷,等把他們培養長大能獨立以後,我和太太年紀也老了,兩個人相依為伴,在園子里弄花種草,養一條小狗兒,閑暇的時候去山清水秀的地方看看風景……。」
「我以為那種「一生一代一雙人」,執子之手、一生相許的情境,這其實就是我一生的夢想了。可惜我沒有想到,現在會是權掌天下、宮闈無盡的日子,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很想去做的一些事,卻很怕會給你帶來傷害。」
康熙鄭重地附在衛良懿耳邊,一字一句說道︰「阿良,我可以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如果,等你有孕了,我可以想辦法把你送出皇宮,到外面的皇莊上生活。那里有田地,也有小商鋪,還有那個孩子,他一直都能陪在你的身邊,長大成人。……可是阿良,一旦你選擇出宮,那麼這個孩子,在將來,也許就不可能再回到宮廷中了,你明白嗎?」
幽暗夜色中,衛良懿美麗的眼楮,驀然間睜得大大地,『出宮』這兩個字眼,是多麼的可敬而可畏!曾經有多少青春韶華的妙齡宮女,熬到頭發花白、心力憔悴,才能等來那一次放宮。更何況還有那些被皇帝寵幸一夜的女子,即使在冷宮里年老至死,也終究得不到自由的一天。然而剛才皇帝親口說了,他說他會放她走,讓她去皇莊上過那種自由的生活,就如同額娘說過地那種小門小戶的日子。
康熙親口許諾衛良懿,一個自由選擇的機會。她會留下,亦或離開?她會選擇讓八阿哥,出生在紫禁城外面嗎?
…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