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活天下 第一卷 黑暗中前行 第六十六章 黃河滾滾此恨長

作者 ︰ 長風萬里行

大雨如注,黃豆大小的雨點劈頭蓋臉的打下來,鐵盔鐵甲越來越重,冰冷的雨水將士兵每一寸肌膚都流淌過,將大量的熱量帶走,一個身體相對羸弱的士兵拼命的呼吸,但怎麼也吸不進去,一張臉漲得通紅。

這名士兵丟掉手中的長槍,踉踉蹌蹌的走到路邊,一彎腰,狂吐了起來,吐完直起身,這士兵臉色慘白得不似人色,雙腿再也抬不起來了,一屈膝直接坐倒在路邊的泥水之中,和他一樣的體力耗盡的士兵將從壽張到鄭城渡口的路上一路都是,他們只有等待後面的主力中軍過來之後才能收攏,此時已經無法再跟隨前鋒軍前進了,剩下的士兵還在軍官粗魯的喝罵聲中在泥濘的土路上艱難的前行,蜿蜒的隊伍一直排向遠方。

這是桓旦從徐州出發的三萬晉軍,從徐州出來桓旦的大軍一直運氣不好,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北上接應南下避胡的魏國難民,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看有沒有機會接應到魏國太子冉智,畢竟大晉丞相收了魏國求援送來的傳國玉璽,丞相王興急令桓旦北上出兵,下的是死命令,一定要接應到魏國軍民。

此次南逃的魏國軍民共計七十余萬,包括了魏國相州、潞州、德州、博州四州軍民,軍隊只有不到兩萬,都是被擊潰的魏軍敗兵,雖然組織了起來,但一無糧草二無士氣,根本抵擋不住後面緊緊跟隨追擊的五萬胡騎。

追擊的胡軍有兩萬是鮮卑燕國騎兵,領兵大將為慕容評,其余三萬胡軍為突厥、羌族的部族騎兵,慕容評是大燕定國將軍,年紀四十有二,是一員沙場宿將,這些南逃軍民都是堅決不願歸附燕國的漢人,慕容評接到的燕王密旨就是既然這些漢人不降,那就不能讓其逃亡南邊加強晉國實力,定要將其撲滅在河之北面。

桓旦大軍出徐州都是風和日麗,一到大野澤,天氣驟變,狂風帶著大雨傾盆而下,只是從任城到壽張本來不到四天的路程,過大野澤邊,結果桓旦大軍足足走了十一天,大野澤水滿橫溢,將原來的道路沖毀數段。

桓旦無法,只有棄了輜重輕兵急進,到了壽張前鋒正鋒將軍桓信顧不得休息,驅趕士兵就直奔鄭城渡口,大雨仿佛是纏定了晉軍,走到那里跟到那里,雖然桓信已經竭盡全力讓手下將官催促士兵趕路,但大雨天速度根本上不去,因為體力的原因掉隊的士兵無數,五千的前鋒軍至少丟在路上一千人了,相信還會有人掉隊。

桓信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身上的鎧甲內存包括內衣都全部濕透,貼在身上十分難受,桓信身材壯碩,騎了一匹黑馬,身後跟隨了十幾名親兵,在長長的隊伍前後跑動,桓信馬邊掛了一只分金戟,他的全部地位都是靠這把三十二斤的分金戟掙來的,他出身桓家,是桓旦手下桓家領兵主將之一,桓旦能夠坐穩徐州,手掌徐州軍權,連權傾朝野的王興丞相都無法插手徐州,全靠手下的三員出身桓家的武將,桓信,桓廣,桓玄,這三人牢牢的掌握徐州兵權,也是桓旦的底氣所在。

桓信出身桓家庶支,和嫡支不同,庶支的子弟想要出人頭地,就只有從軍一途,桓旦十二歲就棄文從武,十六歲從軍,在閩南和山蠻足足打了十年,此後被嫡支當時出任徐州刺史的桓旦父親看重,被調至徐州,桓旦接任之後桓信就成為了桓旦手下心月復大將之一。

桓信此時心急如焚,他已經知道渡口的一些情況,燕主將慕容評已經逼近正在渡河的難民,一萬多魏軍敗兵在德州刺史李林帶領下勉強在渡口以北的臨黃組織了一道防線,但是天知道這防線能夠阻擋胡軍多長時間。

桓信知道這場大雨鄭城渡口肯定也會受到影響,現在唯一能夠指望的就是枋頭水軍的船只能夠及時到達,加快渡河。

桓信轉頭問身後親兵︰「現在離鄭城還有多遠?」

親兵從馬邊掛著的一個皮袋中拿出一張牛皮地圖,低頭看了一會回答︰「不遠了,不超過二十里,我們最多一個半時辰就能夠看到鄭城外圍的曾家寨。」

桓信說道︰「派出去聯系鄭城的信使怎麼還沒回來?」

親兵正要答話,突然抬頭,桓信也抬起頭來,看到雨幕之中兩騎飛奔而來,馬蹄濺起的泥水令行軍的步兵都開始罵罵咧咧。

「信使回來了。」親兵叫到。

兩騎遠遠的看到桓信這邊的旗號,催馬馳來,戰馬在雨中渾身都冒出白氣,那是疾奔之後汗水激出的熱氣,要是事後不好好飼弄這兩匹戰馬,就全都廢了,兩騎信使卻根本沒有顧及坐下戰馬,其中一人抱拳對桓信說道︰「正鋒將軍,鄭城急報。」

桓信心中升起不安,說道︰「快說!」

信使說道︰「鄭城太守王永因雨大,怕胡軍趁勢過河,因此派去渡口接應的兵力只有一千,由于渡口人數太多,三天前就開始渡河,但到今日早上只過河了不到十五萬魏國難民,剛才午間我們出來的時候,對岸已經出現胡人大隊騎兵,魏軍斷後的部隊只怕完了,我們出來的時候到了渡口觀看,雨大對面什麼也看不見,只听見巨大的喊殺聲,我們不敢耽誤,就迎將軍報信來了。」

桓信大驚,隨後大怒,一張臉都氣得變形了︰「什麼?才過河十余萬,王永這誤事的匹夫,枋頭的水軍呢?他們到了沒有?有沒有接應難民?」

信使回報︰「昨日水軍才到,也加入了接難民過河,不過大小船只只來了二十余條江舸,後面的大船說是因為上游大雨漲水,明日才能到。」

桓信差點將手中的馬鞭直接折斷,一陣失神,嘴里喃喃的說道︰「還有五六十萬難民在河對岸,這可如何是好?丞相可是下了死命令,一旦難民不保,將軍也要受難。」

桓信臉一正,大吼︰「馬上傳令,給我加快速度,不進鄭城,直接到渡口。」

戰馬嘶鳴中幾騎快速而來,桓信一看,是自己的副將劉平,劉平是晉國北方貴族世家劉家子弟,劉家和桓家是盟友,聯手抵抗在建康勢力最大的王家,劉平拉住戰馬,一張滿是虯髯的臉上也是焦急,看著十幾名親兵散開傳令加速,劉平問道︰「將軍,情況如何?」

桓信臉色沉了下來︰「胡人已經追到了渡口,現在不知道情況如何,我們一定要趕過去,情勢大壞啊。」

劉平沒有廢話,一邊撥轉馬頭一邊大聲說道︰「好,我馬上催促士兵加快速度,所有不必要的東西全部丟棄,連多余的軍旗都丟了。」

劉平深知,此次北上救援,對于已經讓丞相王興產生的顧忌的桓旦來說就是一把雙刃劍,成功了,固然能夠獲得巨大聲譽,南方一直以來都認為晉國乃正朔,凡是漢民應都是晉國子民,因此士林之間對于出兵北上救援的桓旦寄予厚望,認為桓旦是繼桓溫北伐之後又一個晉國砥柱。

只要此行順利,接到七十余萬難民,其中還有幾萬魏軍,這些人口能夠大大加強徐州力量,且其中的魏軍也是常年與胡人作戰的精銳,可以說是整個魏國的精華,徐州水網縱橫良田甚多,只是苦于人口不足不能真正的開發,現在有這些人口加入,徐州一州之力就可比數州,桓家也就安如泰山了。

現在局勢如此,胡人要是將難民殺完,那不但桓旦的聲望大受打擊,南邊的士子可不管你是什麼原因沒有接應到,只會說桓旦無能,王興很可能就會借勢提出桓旦交出徐州,那除非桓旦起兵反晉,那就真的變成王興手中的孫悟空了。

現在要桓旦反晉,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說徐州西面荊州祖盛在,其兵力就不在徐州之下,何況祖盛能夠十余年壓制武關,使長安氐族不敢出潼關一步,其麾下士兵戰力還在徐州之上,且南邊南方世家豪強陸家在江陽駐軍七萬,加上建康王興一手掌握的十二萬晉軍,徐州根本不能夠有異動。

桓信麾下的士兵在傍晚精疲力竭的趕到了黃河邊,隨著河流邊向臨黃渡口前行,桓信臉色憔悴,這短短的半天時間,令這個軍中宿將都受不了這種內外的煎熬了。

「看那,是什麼從上游過來了?」前面有兵卒驚呼,桓信一驚,一催坐下戰馬,很快到了隊伍最前方,劉平已經駐馬在岸邊了,此時黃河水漫滔天,黃色的水浪翻滾著向下游流去,上游一片黃色水浪中,一片烏雲一般的漂浮物順流而下,將寬度達到了五里以上的河面全部遮住了。

桓信仔細看著上游飄下的東西,此時雨已經變小,稀稀疏疏的飄著一絲絲,遠處天邊現出了天空的藍色,雨快要停了。

桓信一雙眼楮突然瞪大,上游沖下的那里是什麼雜物樹木,全是密密麻麻的尸體,無數的浮尸將整個河面都遮蓋了,糾纏在一起扭曲的尸體泡得發白的皮膚露出襤褸的衣服,一團團的尸體糾纏成大大小小的浮尸堆,在河面上隨水往下游飄去,整個江面一股死氣飄散,仿佛無數冤魂在吶喊。

劉平痴了,雙目發直︰「我們晚了,胡人在殺漢人。」

尸體不停的飄過,仿佛無窮無盡,這些浮尸的衣著打扮一看就知道是漢人︰「一定是胡人將他們趕下河淹死的。」一名士兵咬牙切齒的說道。

在無數人落水的時候,哪怕你有通天的水性,也是死路一條,會有無數的人瘋狂的抱住你,這是不會水人落水的本能反應,胡人滅殺這麼幾十萬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他們趕下河淹死。

一縷晚霞出現在天邊,明天是一個好天氣了,但是好天氣來得晚了,桓信的臉色比黃河水還要蠟黃,這無窮盡的浮尸飄過,桓信整個人都像被抽走了骨骼,渾身只有冰冷,只想投入河中死了。

一陣風吹來,雨不知不覺停了,所有趕路的兵卒都在河邊看著那慘狀,一片死寂,風聲嗚咽,一如天地放出悲聲。

桓信一鞭子抽在戰馬臀上,戰馬後腿一蹬,馬蹄翻飛中桓信一騎順河往前馳去,桓信不管手下的兵卒了,他只想趕到渡口去看一眼。

劉平一回頭,看了一眼長長的隊伍,嘆口氣,招手叫來一名校尉,下令︰「你們整隊,跟著過來吧,我去追桓將軍。」

烏雲散去,星光漫天,一輪明月照在渾濁的河面,翻滾的濁浪永無停息,一隊騎兵在河岸邊飛馳,這里已經有零星的難民了,那絕望的眼神和痛苦的臉孔,深深刺痛桓信。

桓信臉上如同老了十歲,戰馬驚動了還在野地中泥濘中的難民,麻木的雙眼掃過趕路的騎兵,繼續麻木的倒臥在泥水中,或坐在泥水中,所有人的精氣神仿佛都消失了。

桓信看到了渡口,大批的難民聚在渡口,沒有看到一名晉軍官兵,渡口只有十余艘渡船在水流中晃動,一艘在岸邊擱淺的渡船船底上的一個洞清晰可見。

桓信駐馬,看向對岸,對岸是鄭城渡口相對的臨黃渡口,一片灘涂連成一個長灘,如此遠隔河相對桓信也能看到尸體將對岸長灘鋪滿了,一直延伸到河中,對岸渡口還有渡船,居然比這邊還多十余艘。

一隊打著火把的騎兵迎了上來,只有十余人,桓信一看,是先前他派出的信使,前面的一名信使看清了是桓信到了,頓時滾鞍下馬,身後的騎兵也全部拜伏路邊,那信使大哭道︰「將軍,我們晚了,中午十分胡人就追到了岸邊,一隊騎兵襲擊了渡口,將沒來得及離開的渡船繳獲了一半,其余的渡船和枋頭水軍的戰船慌忙離岸,相互踫撞之下又沉了一半,胡人就開始將對岸難民往河水里趕,分成三隊騎兵不停驅趕,哭喊慘叫之聲對岸皆聞,鄭城王永部下見胡人搶得渡船,怕胡人趁勢過河,撤回鄭城去了,這邊難民向對岸哭叫,卑職…卑職恨不得死在此處。」

那騎兵深深的將頭埋在泥水中,頭盔已經看不出顏色,全是黃色的泥水,仿佛這樣才能減輕心中的痛苦,身後的十余名同樣為信使的騎兵全部泣不成聲。

左右過了河的難民隱隱約約的傳來哭聲,整個渡口如同森羅鬼域一般,桓信雙目圓睜,突地一口鮮血噴出,身體一下倒撞下馬。

「將軍。」劉平大驚,連忙下馬一下抱起桓信,桓信不知道那里來的力氣,一把甩開劉平,面對河面站了起來,劉平連忙小心的站在桓信身後,桓信的聲音傳來,語音低沉,仿佛帶了四周的死氣感染。

「劉平,你我相交多年,此次未能接應到難民,我桓信對不起將軍,此事全在我桓信,你可轉告將軍,桓信對不起他,未能及時趕到,使幾十萬漢民死于胡人之手,罪無可恕。」

劉平听到這里大驚,一下抬起頭來,上前一步︰「將軍,你……」

桓信一擺手︰「此事必然要有人來承擔責任,將軍身系徐州重任,我不擔當誰來擔當,我三子兩子成年,你若能夠照顧,就操心一下吧,這些保存了的難民,劉平你求都督一定要保住。」

劉平滿臉震驚,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有拼命點頭,他知道桓信已經萌死志,桓信的親兵都大叫︰「將軍,不可啊!」

桓信回頭看向了渡口的難民,抽出腰間佩劍,慢慢模了模馬上自己的兵器分金戟,桓信大呼︰「王永匹夫,看看這漫天冤魂,胡人,吾恨不能食其肉。」

手中長劍閃電一般翻起,橫在頸間一拉,一股鮮血噴出,桓信雙膝重重跪在地上,頭慢慢垂下,身後劉平帶著一眾騎兵全部跪倒在泥濘中,對岸是鋪滿河岸的漢民尸體,月光如水。

三五二年五月五日,徐州桓旦出兵接應南逃難民,燕胡慕容評五萬騎兵在臨黃渡口大殺魏國難民,只有二十一萬難民過河保命,五十三萬漢民死于對岸河中,河中尸體橫流百里,阻攔胡騎的魏德州刺史李林戰死,平昌兩千援軍盡滅,晉將正鋒將軍桓信因誤時,自刎鄭城渡口,主將徐州軍馬都督桓旦收攏所剩難民以填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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