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登州本為海賊巢穴,其中一股勢力最大、號為東海王的流寇,便佔據了如今王府的這一塊地域……」酒氣上蒸,楊林面色一片紅潤,微微仰頭,似又回到了往日的時光中。
「那時,孤家受皇兄所托,前來征討登州,其間歷時數年,經歷大小數百戰,才奪得了今日的基業。」他說到此處,不由得嘆息一聲,「皇兄已歿,如今登州也將陷落,難道這些,都是天意麼?」
石不語與李密對視一眼,惟恐他傷心過度,連忙勸慰道︰「父王,事在人為,莫要多慮……恩,你方才說怔平了登州,然後……」
楊林微微點頭,繼續道︰「然後,我于這東海王的巢穴上建立王府,施工之中,卻被我偶然發覺了一條地道……」
「地道!」旁听的二人齊齊起立,變色呼道︰「父王,那地道通向何處?可是通向城外?」
「莫急,听我道來!」楊林擺手道,「孤家好奇之下,便拷問海賊的幾個首腦,這才得知那東海王惟恐守不住登州,特意命心月復在城中挖掘地道,打算乘亂潛逃。只是,地道尚未完工,登州已然告破,因此,這才只挖了大半的地道,便就此擱淺下來。」
石不語聞言一怔,沮喪道︰「老爹,你說了半日等于沒說!果然,老人家就是羅嗦……」
話音未落,楊林已重重踢了他一腳,怒道︰「急什麼,听孤家說完!也是心血來潮,孤家當時不知怎的,竟未將這條地道掩埋,而是將它留了下來,三十年來,始終放任不管。自前些日子起,眼見南蠻勢大,孤家為防萬一,便命人重又開始挖掘施工,到得昨日……」
「到得昨日,已經挖通了?」石不語听了半日,等的便是這句重點,急忙接口道。
「還未挖通!」
「……老爹,麻煩你說話一次說完,或者直接說重點,可以嗎?」
楊林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那地道數十年來未曾使用,其中泥土早已堅硬如鐵,孤家調動了數百親信,連續挖掘了十余日……據那領頭的工匠所說,已離出口不遠,只是還需費上五六日的工夫。」
石不語聞言,微微皺眉,便伸出指頭來算了一回,難得,這次數盲癥卻未發作︰「老爹,這城,能不能堅持到五六日,現下還未可知。恩,我身旁帶的小白,乃是天生的土獸,不如讓它幫忙挖掘,或許能縮短時日。」
「最好不過!」楊林輕輕頜首。頓了頓,又道,「孤家的意思,便是堅持到地道挖通,然後你帶著密兒、宛兒從其中逃出城去,再徐圖收攏勢力,還攻登州。」
李密聞言,還欲開口,卻被石不語輕輕扯住衣角,淡淡笑道︰「這個,到時再說吧,或許根本用不到有不一定……老爹,你先休息吧,我與二弟去看看那地道再說!」
楊林輕輕揮手,囑咐他們自便,石不語行了一禮,徑直離去。才出得密室,忍耐了多時的李密,便急急開口道︰「大哥,你為何攔著我勸阻父王,難道真的要看著他戰死在城中麼?」
石不語拍了拍他的肩膀,嘻嘻笑道︰「慌什麼,你可听過一句話?所謂‘千句勸說,不如一塊板磚’……」
李密聞言一愕,躊躇半晌,方才遲疑道︰「大哥,你的意思是……」
石不語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四顧一番,這才輕聲道︰「老頭子的脾氣倔得象牛一樣,勸說有個屁用!等到了逃離的時候,我找機會把他敲暈過去,徑直送出城去就行了!何必浪費時間,跟他演什麼父子情深的狗血劇情?」
听他說得如此有趣,李密不覺莞爾一笑,頓了頓,卻又肅容道︰「大哥,依你看來,本城還能守得住五日麼?」
石不語搖頭道︰「怕是不容易,我們做好最壞的打算吧!你想法在王府附近建築幾道防御工事,若是南狄攻入城中,也可借此抵擋。總之,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到地道挖通!」
李密面色一黯,微微點頭,他回頭望了身後的密室一眼,露出堅毅之色道︰「大哥,倘若真的要依托王府固守的話,便由我來指揮應敵,你帶著父王與宛兒先走!」
「說什麼話來!」石不語重重錘了他一下,嗤笑道,「你那種身板,只怕連木精的一下都支撐不住,還是我也留下吧!」
要知道,他向來偷懶怕死,除非逼不得已,從不肯將自己置身于危險境地中,因此此時的自告奮勇,卻是難得之極。也正因如此,李密听得心中激蕩,不由得顫聲道︰「大哥,想不到你也……罷了,既如此,我們兄弟二人便同進同退!」
石不語嘻嘻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的疑道︰「等等,你方才說,你也……到底你也什麼?」
李密輕咳一聲,面色略有些尷尬,急忙打了個哈哈,帶了過去……
這場對話,就此結束。計議已定的眾人,隨即各自分工,去安排種種守城、逃生的招數。李密終日堅守于城牆之上,親自上陣搏殺,苦苦抵擋敵軍;凝寒諸女領著士卒,在王府四面的道路上,布置了許多防御工事,作為第二道防線;石不語則是帶著小白,終日縮于地道中,做了回十足十的地鼠。
如此三管齊下,倒也被他們堅持了數日。只是戰爭之事,終究不是僅靠意志可以支撐的,眼見城牆日益殘破,隨時都有被攻克的危險,而地道始終沒有挖通,眾人的神色,都開始變得日益凝重。石不語瞧在眼中,卻也沒有什麼好的法子,只能連睡眠的時間也省卻出來,終日于地道中不住挖掘,盡人事而听天命了。
這一日,他又是忙碌至中夜時分,方才在幾名工匠的勸說下,灰頭土臉的從地下鑽出,勉強去休息片刻。此時,已是銀月當空,拖著疲憊身軀的男子,一面往後園行去,一面感慨著礦工的艱辛生活,偶然抬頭,卻望見遠處池邊遙遙立著一位女子,從身形與服飾來看,卻似是凝寒。
說起來,他這幾日來始終忙于挖掘,卻極少與諸女交流,凝寒生性又是清淡,語言極少,更不會如珈漣、莫愁般主動前來尋他說話,因此,兩人之間,幾乎沒有什麼交談的機會。此時,見得她獨自一人立于清風之中,身影煢煢獨立、楚楚可憐,石不語不覺便起了頑皮的心思,當即縮在樹陰中偷偷爬去,打算好好演上一出驚喜。
只是,他才行了數丈,正縮在一處花壇後打算躍出時,卻聞得腳步聲匆匆響起,一個男聲隨即傳來︰「凝寒小姐,勞您久等了,實在抱歉!」
這聲音極為耳熟,略一分辨,便可知道是李密的嗓音,而看那話中的意思,顯然是與凝寒約好在此會面。饒是石不語向來並無邪念歪想,但在此時此地此景的情況下,也不禁生出些疑惑的念頭,不自禁的想道︰「喵喵的,最近咱家頭上,似乎總有些綠油油……」
他想到此處,不自覺的便微微探出頭去。卻見月光之下,沐浴著一層朦朧之美的凝寒,正側首望向李密,淡淡道︰「李公子深夜見召,不知有何事商議?」
李密微微愕然,似已為這恍若謫仙的美態所陶醉,隔了半晌,方才勉強回過神來,垂頭道︰「再過得一兩日,登州便將告破。我與大哥約定,若那時地道仍未掘通,我們兄弟二人,便一起留下吸引南狄軍的兵力,還望凝寒小姐到時能護我父王與宛兒周全!」
凝寒微微點頭,淡然道︰「此事,逝已與我說過,我自然心中有數,也望李公子能照顧逝一二,他生性有些懶散,戰陣之中,一旦分心,後果不堪設想……」
石不語在花壇後听得這番言語,心中不覺感動,隱隱流動著一股暖意。卻又見李密輕輕嘆息一聲,帶著無限的惆悵,低聲道︰「還有一事,小生卻是不吐不快。本來,我不應該在此時說,不過,戰陣無眼,我只怕不幸殞命,便沒有機會再……」
凝寒微微愕然,卻仍是保持著清冷的神情,輕輕抬手道︰「李公子但說無妨!」
李密默默不語,徐徐背轉身子,望著夜色中的荷塘,晚風徐拂,夜涼如水,他忽的輕輕開口道︰「實不相瞞,有的時候,我真的很羨慕大哥……因為,他有凝寒小姐在身旁……」
此言一出,明暗兩處的听眾皆是愕然。石不語死命捂住嘴巴,強忍著驚訝,卻听得李密繼續道︰「李某粗鄙,遠遠不及大哥,不敢奢望凝寒小姐的垂青。只是,數年以來,這番話積聚在心中,著實難受,今日借機盡數吐出,還請見諒,莫要怪我唐突佳人!」
凝寒听在耳中,也微微有些感動,沉默良久,方才悠悠嘆息道︰「公子的好意,妾身心領了……只是,我心中只有逝兒一人,再也容不下別人,還望公子見諒,恕我不能接受……」
「小姐誤會了,我只是說出自己的心意,並不奢望什麼……」李密似料到會是這樣的答復,輕輕搖著頭。沉默之中,他卻忽又遲疑道︰「不過,我听聞大哥他,日後似要回去什麼前世,到了那時……」
「到了那時,我便回山隱居,再也不願多問世事……」凝寒微微一笑,打斷了他的言外之意,露出了滿足的神色,「俗世間的情愛之事,我懂的不多。不過,那句‘一日勝于一世的’話,我還是能夠理解的……」
「從前,我獨自住在穆昆山中,一晃便是八十年,雖然也很愉快,但隱隱中,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她的聲音,說得越來越輕,似已陷入了回憶,玉頰上泛著淡淡的紅光,顯得那麼的幸福。
「直到遇到了不語,我才知道,從前的八十年,似乎都還抵不上如今的一日……將來,等逝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便回到山中去,有了那麼幸福的回憶,我,已經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