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前傳 昔我往矣 十八回 周旋

作者 ︰ 公子易

這一次眾人再度齊集之時,所攜之物除卻干糧刀槍外已經再無其他。桓震心知已經耽擱了許多時間,再不快走或許便要給官軍堵在老巢里面,當下大聲喝令出發。傅山由劉黑虎陪同,親自在前開路,桓震卻與惠登相一起在後壓陣,連家眷在內,五六千人蜿蜒而去。他唯恐泄露了行跡,嚴令各營指揮、各哨把總、各隊掌旗層層約束部屬,絕對不得亮起半星火光,不得發出半點聲音。

劉黑虎路徑甚熟,旁邊又加了一個看熟地圖的傅山,便在黑夜之間,帶路也不會有絲毫錯誤。過天軍沿著山間小道一路北行下山,很快便離了小五台山境,途中桓震不斷派出探子,監視官軍的動向,接連幾番回報,那常榮似乎並沒發現過天軍已然棄了營寨,仍是按照原先的行軍路線,一直奔著北台而去。桓震略感心安,安排兩哨人馬護送不能戰斗的將士家屬遠遁躲避,余下人等自北而西地兜了個大圈,倒要多虧他的跑山訓練法,這些土匪部隊,行軍速度真是刮刮叫,沒得說,到得天色微明之時,已經重行由西金溝入山。過了西金溝,便是西台峰地界。按照傅山的計劃,此後數日須得不住派出散騎游兵,騷擾官軍,既要叫官軍不能即刻離開,又要讓他們模不清過天軍的主力究竟在何處。要達到這一目的,最好的隱蔽地莫過于西台了。西台峰是小五台中最陡最險的一個山頭,眾人一路幾乎都在爬山,不久便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有些體質較差的幾乎便要掉隊。桓震見狀,看看已經走到山腰,當下令各部原地坐下休息。

眾兵士一听,如同奉了赦書一般,一個個席地或躺或坐,有些人拿出干糧來吃,有些人伏在山澗中飲水,有些月兌下鞋子來仰面而躺,一片混亂。桓震看在眼中,暗暗搖頭,心想此事過後,定要辣手整頓一番,就算因此與惠登相撕破臉皮,那也顧不得了,不然以這等的軍紀,即便有五萬人,那也不過是五萬名土匪罷了。忽然想到,既然自己知道派出探子跟隨官軍,何以見得官軍便不會在所過之處處處留下眼線?當即叫過劉黑虎,要他帶人清查四周,務須做到萬全。還覺不夠妥當,又召集起各營的指揮來,要他們層層傳達,萬不能留下任何痕跡,一切安排妥當,自己這才坐下來休息。

他坐在那里,口中慢慢嚼著干糧,心里想的卻是目下的軍情,官軍現下可曾到了北台沒有,北台起火的房子,火滅了沒有,官軍將領看到一片廢墟,會下令朝哪個方向追擊,倘若自己這支部隊,被官軍發現了,又當如何?一忽兒又想到,自己雖然決心整頓軍隊,可是心中卻並沒有一個成規,該當如何整頓,全沒半分籌劃。這還是次一等的問題,即便他有了一個全盤方案,各級將領眼中卻都只有一個惠登相,又豈能俯首帖耳地任他擺布?這些問題來回在他腦中盤旋,沒一個能想出答案的,直鬧的他食不甘味。

惠登相走到他身邊坐下,遞給他一只羊皮水袋。桓震順手接過來,一飲而盡,隨口說了聲「多謝」。惠登相一怔,道︰「大哥,小弟險些中了奸人之計,誤會了大哥,好生過意不去。」桓震正在心煩之際,隨口應了幾聲,卻沒留神听他說的甚麼。惠登相見狀,只道桓震仍在耿耿于懷,嘆了口氣,身子一仰,順勢躺了下來,慢慢的道︰「大哥,你當真想要奪小弟的軍權麼?」桓震這才回過了神,反問道︰「我奪你軍權干麼?」惠登相道︰「難道不是?」桓震氣道︰「自然不是!你听了何人唆擺,卻來疑心這等沒影子的事情。」

惠登相道︰「然則為何各營指揮都說大哥你發號施令之時儼然自己才是大將軍的模樣,他們還說……說小弟只不過是個傀儡將軍!」桓震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嗤道︰「區區五千人,也值得我同你爭麼?你好歹也是一軍主帥,可能有些心眼,莫要別人說甚麼,你便信了甚麼?」惠登相臉上一紅,咕噥了一句甚麼。桓震話剛出口,卻覺自己語氣稍重,心中微感不安,忙溫言道︰「二弟,你若信不過哥哥,盡管免了我這軍師的頭餃便是,桓震原本是一個一無所有之徒,倒也不怕再變得一無所有。」他說這兩句話,原本只是感慨自己身世,純屬有感而發,並沒甚麼含義,哪知道惠登相平日腦筋雖不靈光,此刻不知怎地想得倒多,只以為他是暗示倘若自己免去他軍師的職務,那麼他就要翻臉不認自己這兄弟了。

惠登相為人雖然耳根子軟,但卻十分慷慨好義,對于朋友情誼,兄弟義氣那是看得極重的,他當日與桓震結拜,雖然出于一時之興,但拜過之後便誠心誠意地將桓震當作了大哥看待,嗣後得桓震助他發展軍隊,更是對桓震感激不已,論起弟兄之情,原是甚深的。這一次所以對桓震起了疑心,也是情勢如此,加上三人成虎積毀銷骨,雖然並沒對桓震表露心中疑忌,但他為人很是實在,事後立刻便即後悔,總像心中堵了一塊大石一般無法安穩,是以巴巴地來與桓震陪不是。豈知桓震竟然說出這一番話來,雖然不是他本意,然而在惠登相誤會之下,卻以為是拿結義的情分來要挾于他了。縱是為人忠厚,也不由得發怒,何況他原是個做慣了草莽行當的大盜,當下便要發作。

桓震見他臉色不對,卻沒料到自己那句話給他誤解了,只道他始終還是疑心自己有意奪權,仍然不能釋懷,心想大敵當前,你倒還有這閑情逸致與我內斗,一氣之下也不再與他分說,站起身來尋找傅山,大聲叫道︰「青竹!青竹!」傅山本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坡上,听得他叫喊,便即奔了過來。桓震候他奔至近前,問道︰「探馬可有消息回報?」傅山搖了搖頭,還沒開口,只見一人遠遠飛奔而來,跑到三人面前,氣喘吁吁地道︰「官軍向南去了!」

原來常榮揮軍直入北台,一路上並無阻礙,心中便覺不對,待到見了一片燒焦的斷壁殘垣,當下便即明白這一伙山賊已然遠遁,心中一口郁氣卻是無處發泄,想了一想,叫五千六百名官兵一齊退下褲子,每人拉了一泡屎在地下。他料定過天軍不會向東去,自己既是從西而來,那麼也不會向西;當下分兵三股,留千人于原地守候,自帶兩千人向北追擊,余下兩千人向南追擊。探子看得明白,當即飛跑回來報告。桓震重重跌足,連叫可惜,沒想到這將軍竟然如此兒戲,就算敵營已空,也不該叫士兵月兌下褲子拉屎,這般大意,倘若自己臨去之時伏下一軍,待官軍褲子盡褪之時突然攻擊,豈不是一場大勝?可惜一次良機,就這麼白白地從指縫間溜了過去。

但事已過去,追悔無用,不如把握目前才是正經。他既已知道官軍兩千人在北,當下與傅山一同挑了一個營的兵士,個個都是身體強健靈活的,選兩個經驗老到的把總帶了,囑咐他們前去騷擾北方的官軍,切不可與之交戰,只要遠遠地驚嚇擾亂便可。官軍一追,我軍便退,明軍本來不善山戰,加上不及我方熟悉地形,只要動作迅速,必不可能被他追上。又令他二人須得時時派人來回聯絡,互相報知所在位置。叮囑一番,這才叫兩人帶兵自去。至于南方兩千官軍,也是依樣葫蘆,一般炮制。北台留守的一千人,想必夜間會得扎營,便另派三哨,前去營外,鼓噪吶喊,但見官兵一出,我即撤退,晝夜輪班如此,務要讓官軍不得睡覺。

他分派已畢,稍感安心,點算自己手中,還余下兩營一哨之兵,心想官軍既然向北追趕,萬一被他發現自己駐扎在此,倒是十分麻煩,當即號令開拔,向山林深處進發。

一日一夜過去,接了數起探報,騷擾行動進行得十分順利,官軍夜間受驚不能好睡,白日里都是沒精打采的。桓震心中暗自高興,卻不形之于色。傅山卻是十分沉默,每日仍是捧著他那副地圖,不知道琢磨些甚麼,問他時卻又古里古怪地大兜圈子,只是不肯說。這一日夜間,桓震數次想尋個機會與惠登相深談,但每次見著他的時候,他總在與幾個以往的江湖朋友高談闊論,似乎倒像有意躲著自己一般,無法可想之下也只得作為罷論了。

第二天未到破曉時分,桓震正睡得香,不知怎地醒了過來,見著周老和雪心遠遠沖他招手。他久未與二人相見,心中很是想念,當下飛跑上前,但他愈跑愈快,距離卻是愈來愈遠,漸漸兩人縮成一個小點,全然看不見了。桓震大急,四下呼叫,直喊破了喉嚨,也不見兩人的蹤影。再看周圍時,山水樹木,道路行人竟然一瞬間全都不見。他心中滿是恐懼,不由得放聲大叫,可是竟連自己發出的聲音也似消失在空氣中了一般,只覺雙腿發軟,再也站立不穩,一坐倒在地。

忽然听得身後遠遠傳來一個聲音,輕輕呼喚他的名字,宛然竟是雪心。桓震大喜,一躍而起,叫道︰「雪心,你在哪里?」一面轉身向著那聲音來處瞧去,不料一回頭間,竟然正好與人撞了一個對臉,直撞的他兩眼發花,好容易看清那人,卻是曾芳,伸出了兩只手臂,扼住他的喉頭,用力收緊。桓震拼命掙扎,漸漸喘不過氣來,猛然間大叫一聲,身上冷汗淋灕,竟是做了一個噩夢。

他喘著氣坐起身來,只覺得一顆心仍自怦怦大跳,瞧瞧天色,正是黎明之前最最黑暗的一段時間。過得片刻,喘息少定,正要重行躺下來再歇片刻,忽然間只覺沒來由的一陣心慌,倒像是那日在洗馬莊過家被曾芳捉拿時候,那種如同獸困籠中,不得月兌身的感覺。

他方才做了那般一個噩夢,此刻就算心慌意亂,也都不是甚麼奇事。然而此時此刻,每一個疏忽都可能敗軍亡身,正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當下站起身來,睜大眼楮四面查看。自從扎營時起,桓震便編排了值夜輪班,上半夜和下半夜都應當有至少一個哨的士兵處于警戒狀態。可是當他起來四處查看的時候,卻異常驚訝地發現,整個駐扎地,竟然並無一人是醒著的!他腦中轟然一聲,疾忙模著黑奔到安排好的哨位上去,不想暗中卻一腳踢到什麼東西,撲通一聲摔倒在地,跌了一個嘴啃泥。顧不得查看牙齒有無摔落,一骨碌爬起來,用手模那將自己絆倒了的物事,只覺得觸手綿軟,仿佛竟是一個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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