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二 國之干城 八十八回

作者 ︰ 公子易

後金大軍在馬升橋給袁崇煥阻擊一番,敗回馬頭山匆匆扎下營來。大帳之中,火把通明,皇太極召集了從軍貝勒、各旗的大將,商議下一步該當如何對付袁蠻子。

莽古爾泰性子暴躁,白日里給袁崇煥大殺一陣,旗下損兵折將無數,早已經怒火滿腔,皇太極剛剛落座,還未說話,他便霍然起身,大聲道︰「大汗,袁蠻子煞是可恨,明日請準我提一萬兵,再去廝殺,定要將他的蠻頭提來見大汗!」『——此處寫莽古爾泰對皇太極自稱「我」,應當是不對的。我知道滿洲入關後滿臣見皇帝要自稱奴才,但入關之前他們說的不是漢話,女真話當中想必有對應的代詞,可是我沒有找到材料。』皇太極微微皺眉,偏開頭去,自己的這個五哥,正藍旗的旗主,和碩貝勒莽古爾泰,已經不是第一次讓他在心中感到厭惡和煩躁了。

撇開他在自己削奪三貝勒大權過程中表現出來的不滿不談,單是他那種沖動暴躁的個性,就叫一向冷靜穩重的皇太極瞧不在眼里。此次出兵,他本來貪圖沈陽的安逸,極力反對,可是攻打遵化的時候,一見了血,卻又瘋狂起來,身先士卒地帶頭爬城,自己戰前多次嚴令主帥不可輕身犯險,他也置于不顧。後來卻是正白旗的一個小校薩木哈圖率先爬上了城頭,莽古爾泰雖然打了勝仗,卻總象有些惋惜似的。這一回前鋒在馬升橋大敗,還不是因為他不曾照足自己的吩咐,細細探察前方敵情?現在又要輕兵冒進,真是叫人愈想愈氣。

然而他卻不能同莽古爾泰翻臉,視線只是偏離一瞬,旋即轉了回來,瞧著他道︰「五哥勇猛,我早就知道。然而要打敗袁蠻子,不是單單勇猛就足夠的。這人詭計多端,自他復守遼東,南人的火器便利害了許多,連取了咱們廣寧、義州兩處大城。現下既然給他趕了上來……」他「趕了上來」四字剛一出口,忽然想到,袁崇煥當真在此麼?遼東何等重地,他怎能輕易擅離?大大小小數十座城池,難道他竟敢全然放空了不成?這樣的用兵,絕不象他素常的謹慎作風。

難道是明軍假借蠻子的旗號恐嚇自己?難道袁崇煥其實並不在軍中?或者他未得聖旨,不敢擅離遼東防地?可是除了袁崇煥,又有哪個明朝將軍能將莽古爾泰殺個大敗!皇太極用力摔摔頭,心中忽然想念起範文程範先生來了。要是範先生在此……可惜,攻破遵化的時候,範先生給一塊掉落的城磚砸中了肩膀,雖然傷勢並不怎麼重,範文程也並非那種弱不禁風的腐儒,皇太極卻實在不忍心再叫他跟著大軍奔波。于是範文程便與參將英俄爾岱一同留守遵化了。

皇太極閉目冥思,眾將誰也不敢打擾,就連平日喳喳呼呼的莽古爾泰,也是閉緊了嘴巴一聲不出。只听得帳篷外面一陣西北風,夾著雪花刮過,吹得旗子獵獵作響。

忽然風聲旗聲之中,夾雜了一些刺耳的嗶剝之聲,皇太極正在出神,並沒發覺,一個額真站在門口,耳朵又是甚尖,听到了動靜不對,掀開帳子,探頭出去要瞧瞧出了甚麼事情,不料腦袋剛剛伸出,便給一個士兵直撞進來,叫道︰「大汗不好了,明軍劫營!」

皇太極大吃一驚,跳將起來,拔出腰刀,疾步走出大帳,對著亂成一團的八旗兵喝道︰「不得慌亂,迎敵,迎敵!」眾貝勒額真也都各歸各位,自去安撫本部。來襲敵軍似乎不多,喊殺聲起初響徹天際,不久便漸漸平息下去。皇太極手按腰刀,站在大帳之前,瞧著自己的八旗子弟操起強弓硬弩,將來犯的明軍射退,心中甚是滿意。誰說南人火器利害?這不是給鎮住了麼?

正在那里觀戰,忽然間听得一人大聲呼喝,一匹馬旋風也似地切開八旗兵,直殺奔自己大帳而來。旁邊侍衛連忙抽刀上前,將他緊緊護在中間,那明將手執狼牙大棒,沖殺一陣,見討不著甚麼便宜,當下調轉馬頭,又大呼小叫地殺了出去。火光之中,皇太極瞧得十分清楚,赫然便是號稱「祖二瘋子」的前鋒鎮標中軍參將祖大弼。

這一小撥明軍,很快便給殺退,可是皇太極的臉上,表情卻是更加凝重。祖家老二既然在此,那麼祖大壽勢必也在。祖大壽在,當然袁崇煥也會在。這決不是明軍假借的旗號!袁崇煥當真已經趕在了前頭!各大貝勒多從戰陣,幾乎都識得祖大弼。想起長途奔襲,繞了幾千里的一個大圈子,就是為了避免同袁崇煥接陣,沒想到終于還是躲不開這陰魂不散的死對頭,不由得都有些為之氣沮。自從大兵離開遵化,已經兩度遇襲。雖然損失並不多麼慘重,可是卻令得士氣大失,人人驚恐,就連大汗似乎也頗為頭痛。光是近乎自殺的趙率教一旅,就花了他們三四天工夫,最終還給援軍接應出去,如今袁蠻子全軍在此,那要怎麼辦才好?然而大軍深入敵國,已經是騎虎難下之勢,倘若不能直搗京師,多半就得全軍盡墨于此了。眾人的目光,都瞧著他們的大汗,都在盼望無所不能的大汗領著他們打敗這個蠻子。

皇太極卻不說話,轉身走回大帳,默默地坐了下來,瞧著燃燒跳動的火把,似乎又在繼續方才給劫營打斷了的沉思。非走薊州不可麼?薊州……薊州……袁蠻子同自己在這里相持不下,薊州的守將,豈不就是一塊任八旗鐵兵切割的軟豆腐?皇太極霍然起身,大聲道︰「三軍拔營,繞道襲薊州!」

後金兵拔營起行,剛要東行退出馬頭山,再繞道北去,忽然接得探報,道是袁崇煥兵馬已經撤離馬升橋,不知向何處去了。皇太極吃了一驚,心想袁蠻子必定是援救薊州去了,這一來要攻下薊州可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可是此刻自己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有硬著頭皮勉強下令繼續前進,過了馬升橋,大軍直奔薊州。

晌午,兩軍在薊州城下相遇,不出所料,又是一場大敗。皇太極陰沉著臉,巡行在受傷撤下的士卒中間,瞧著他們給明軍火槍射得綻裂開來的皮肉,心中又是憤怒,又是不甘,難道上天注定降下袁蠻子來做自己的克星麼?他走著看著,忽然口角露出一絲微笑,範先生,你好聰明!若說袁蠻子是上天降下的克星,那範先生可不就是天神給自己的智囊麼?

晚間在薊州城東五里扎營,他一刻也不耽誤,一面令阿敏一旗留下與袁崇煥周旋,一面自率大部人馬,悄悄繞道而行,打算經由平谷順義一線,直接攻打北京去。反正已經從蒙古繞了一個大圈,此刻再繞上兩個圈子,又能何妨?

阿敏接了令,躬身退下,回到自己營中,便將大兒子愛爾禮叫了來,對他說了大汗軍令。愛爾禮听了,先是一怔,繼而臉色變得鐵青,咬著牙齒,憤憤地道︰「袁蠻子能征慣戰,大汗叫阿瑪留下,這分明是借刀殺人!」阿敏又何嘗不知道自己這個堂弟安的甚麼心思,先汗去世之後,他阿敏力挺皇太極,助他取得汗位,雖然大半是為了自己,可你老八也不能不承認,自己就是你的定位功臣。先汗遺言,叫代善、莽古爾泰、皇太極同自己輪月執政,可是皇太極偏偏要大權獨攬,將自己視為眼中釘也不奇怪。這次叫他以一萬兵力與袁蠻子的精銳周旋,分明不曾安下甚麼好心。

愛爾禮見阿瑪沉思不語,著急起來,道︰「阿瑪,咱們怎麼辦?不如佯為努力攻打,暗地里保存實力?」阿敏一醒,搖頭道︰「袁崇煥那老狐狸,咱們若不用勁廝殺,決然騙他不了。何況就算咱們不動,袁蠻子也會前來尋戰。左右大汗只是要削弱咱們的實力,不論如何結果總是一樣的。」愛爾禮怒道︰「那怎麼辦?大汗也真欺人太甚!當初若不是阿瑪鼎力襄助,他哪里能當得上大汗!」阿敏一驚,忙道︰「這話不可同別人亂說。愛爾禮,這次出兵,我不讓你幾個弟弟從軍,唯獨將你帶在身邊,你知道是為了甚麼?」愛爾禮怔了一怔,疑惑地搖搖頭。

阿敏嘆道︰「近來大汗瞧我的眼神,愈來愈不對。我總擔心,他不久便要沖我下手了。」瞧著愛爾禮道︰「萬一阿瑪出了事,你切記要約束幾個弟弟,不得生事。」愛爾禮驚得張大了口,好半晌方道︰「阿瑪戰功赫赫,大汗怎能隨便戮殺功臣?」阿敏冷笑道︰「你瑪法舒爾哈齊,何嘗不是戰功赫赫?」愛爾禮咬牙道︰「倘若大汗當真不顧兄弟情誼,兒子將來必要給阿瑪報仇!」

阿敏怒道︰「你這逆子,怎麼屢教不听!你的瑪法已經是罪人,倘若阿瑪再給搬倒,恐怕全家性命都有危險!」放緩語氣,拍著愛爾禮的肩頭,道︰「愛爾禮,阿瑪的幾個兒子之中,以你最為冷靜機警。只是你資歷尚淺,斗不過大汗的。」喟然嘆道︰「連阿瑪我也斗不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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