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三 環佩相將侍禁廬 一百四十三回

作者 ︰ 公子易

北京城破至今,已經過去了二十一日,崇禎皇帝在後金營中,也已經度過了二十一個輾轉難寐的日日夜夜。皇太極對他如待國賓,十分客氣尊重,每日膳食都與自己一般待遇,更有專人服侍。可是崇禎卻覺自己的處境,比當年落入皇太極祖宗手里受盡折辱的徽欽二帝毫無二致。他少年得志,躊躇滿志的要做一番大事業,如何受得住這等挫折?況且古語有雲,國滅君死之,正也。方出都門,崇禎便一門心思地求死。他用刀子割過喉嚨,可是臨割下去的時候手腕發軟,沒能割得透,自然死不成,刀子還給皇太極收了去,自此以後便給他雙手套上長布,防他再尋死路。崇禎挨得幾日,便開始絕食,皇太極令人撬開牙關,給他灌飲馬女乃,如此這般一日日熬將下來,雖然餓得一絲兩氣,卻也總死不去。

皇太極也知這麼下去終久不是辦法,倘若崇禎真的死了,自己手里的王牌也就沒了。雖說桓震那人反復無常,分明應承放自己大軍出關,卻又跟在後面巴巴追來,可是照範先生判斷,這姓桓的乃是明朝廷中的一個異數,旁人決不敢如他這般將皇帝的性命不放在眼里。留著崇禎早晚還是有用,絕不能輕易讓他自己了斷了。

可是他用刀子自殺,自己可以將刀子收了去,現下他不吃不喝,那又怎麼辦?連日來皇太極忙著應付兩面大軍已經焦頭爛額,哪里還有心思去管這個尋死覓活的亡國之君。倒是達海給他出了個主意,不如自隨駕的眾臣之中尋一個心志不堅的,許以重惠,脅以生死,叫他去勸說看管崇禎。皇太極深以為然,便將這事全權委了達海。

達海領命,便在擄掠來的臣子之中挑選。韓爌、成基命、劉宗周等幾個老臣,都是自己心甘情願跟著崇禎蹈此死地,早就將一身生死置之度外,哪怕他軟硬兼施,正是毫不動容。達海雖然明知這幾個人在崇禎面前最有分量,卻也沒法子強其所難,只好退而求其次,選來選去,終于跟翰林編修王鐸一拍即合﹝按此王即為後來與錢謙益一同投降者也﹞。王鐸此人,工于詩文書畫,卻沒甚大義氣節,達海連哄帶嚇,便將他弄了一個兩股戰戰,拍著胸脯滿口應承要去勸說崇禎打消死志。

崇禎受皇太極禮遇,專有一個大帳篷居住,卻又看守得十分嚴密,一來怕他逃走,二來更怕他自殺。王鐸持了達海手令,守衛一看之下便放了進去。崇禎自被俘以來與同行臣子素未謀面,即使偶爾听見語聲迫近,也難瞧見半個人影。乍見王鐸,不由得十分高興,雖然平日對這個翰林並不十分信任重用,此刻瞧見卻像他鄉遇故知一般,一時竟有些哽咽難言。

王鐸進得帳篷,一眼望見崇禎斜倚幾畔,餓得面黃肌瘦、有氣無力的模樣,也是悲從中來,撲通一聲跪在崇禎面前,緊緊抱住他雙足,放聲大哭。崇禎握住他手,慰道︰「起來,起來說話。事到如今,也不必論甚麼君臣大禮了。」王鐸連連叩頭,泣道︰「陛下保重,陛下保重!」崇禎苦笑道︰「亡國之君,死為正道,還有甚麼可說。」寞然仰首嘆道︰「就是死了,朕也無顏去見大明二祖列宗!」

王鐸猶豫片刻,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何必如此自苦?其實聖人所謂‘國滅君死之’,也並非是說國家滅亡,國君必得自盡。朱聖集注雲,土地乃先人所受而世守之者,非己所能專。但當致死守之,不可舍去。此國君死社稷之常法。傳所謂國滅君死之,正也,正謂此也。能如大王則避之,不能則謹守常法。蓋遷國以圖存者,權也;守正而俟死者,義也。審己量力,擇而處之可也。」他引這一段,乃是朱熹注孟子的話。大意是說,國君並不見得非要殉國而死,倘若實力足以再圖振作,還是應當暫且忍辱規避。遷國圖存是權宜之計,守正待死是取義之道,為國君者大可以審時度勢,擇而處之。

崇禎平日十分重視經廷,自然明白這幾句的意思。搖頭嘆道︰「朕流播北荒,哪還有甚麼恢復之計?」王鐸急道︰「陛下何必如此絕望?想我朝廷之中非無忠貞之士,如周閣老、溫尚書者必會設法營救,迎陛下還都,那時徐圖振作,再雪前恥不遲啊。若是今日意氣殉死,將來國家大業卻要誰來主持?何況我大明千里江山,豈是這麼容易亡于虜手,失一北京不過暫時之敗耳,中華南北萬里處處可都,陛下但留一身在此,必有復興之日。」

崇禎苦笑道︰「你懂甚麼?大明將來或者尚有可為,只是朕之一死早已注定,避無可避。」翻身坐起,注目瞧著王鐸,冷冷道︰「朕這里把守嚴密,你是怎樣入來的?」王鐸一怔,一時不敢便說乃是達海叫自己來做說客,崇禎瞧他神情尷尬,早已明白了十分,別過頭去道︰「朕這里不見說客。你出去罷,上復你家主子,朕落入賊手,唯一死而已。他若還念昔日君臣之義,便給朕一個爽利。」說著閉目不語,任憑王鐸大哭哀求,也不再睜開眼來瞧他一眼半眼。

王鐸無計可施,只得灰溜溜回去向達海請罪。這一邊崇禎仍是不肯吃喝,皇太極又選幾個明臣輪流勸說,崇禎只鐵了心腸,半分也打不動。眼看就要發起對林丹攻勢,皇太極無暇再管崇禎的死活,只是令人每日繼續灌飲馬女乃,維持他一條殘命而已。

這天夜里月黑風高,皇太極以阿敏為副,親自點起八千精兵,餃枚疾走,自南口悄悄掩入霧靈山,要打林丹一個猝不及防。在他逆想之中,林丹得了明使的書信,只道自己為了與明議和,才出此下策,必不會防備他半夜偷襲,定可一擊而破,回頭再來收拾金國奇。可沒想到他引兵殺入林丹大寨,一路上靜悄悄全無半點聲息,起頭還道是林丹一部正在熟睡,可後來愈打愈不對,一座座營帳都是空蕩蕩的。皇太極這才驚覺中計,只恨不曾帶著範文程同來。

連忙令三軍撤退,卻已經來不及了,只見四面火光大起,一簇簇火箭攢射而來,馬匹夜間見了火,當即驚跳起來,控馭不住。皇太極勒兵急退,林丹的蒙古兵卻已經四面八方圍將上來。他開頭還想揮軍硬沖,林丹部下紀律散漫,互相之間全無呼應,只要統馭得當,極容易各個擊破。可是戰了一陣,卻模模糊糊听見夜色之中有人以漢話大聲喊叫,皇太極心中一驚,暗想莫非明軍也來增援林丹,那就大大棘手了。借著隱約火光瞧時,果然對方主將陣中打出一面桓字大旗。皇太極大驚,叫道︰「不妙,不妙,明軍大部到了!」

饒是他戎馬半生,雖然當此逆境,並無半分慌亂,仍是有條不紊地調動軍馬,無奈八旗軍本就正在逃命之際,前者皇太極領軍出戰,便以戰勝之後可歸蒙古相勉。此刻一擊失利,軍心已有動搖,加上後來明軍來援的謠言迅速在三軍之中傳了開去,一個個再無戰心,只想速速逃走,無奈皇太極軍紀嚴格,臨陣退卻是要斬頭的。雖然如此,先鋒後陣之中卻也起了處處騷動,蒙古兵趁勢自兩旁坡上拋下滾木擂石,火箭火把雨點般落將下來,引燃了營帳之中堆著的篾片硝粉,轟轟烈烈燒將起來。後金兵見此情形,更想向後逃之夭夭,不知陣中何處有人大叫一聲「逃啊」,剎那間一呼百應,七八千人潮水一般向後退去,那些存心死戰的給亂軍一裹,立足不住,也就跟著向後擁去。

皇太極戰馬也給裹著後退,一面奮力控住韁繩,一面大叫︰「擅退者斬!」但是這等混亂局面之中,卻又有誰能听見他的叫聲?就算听見,又有誰願意听從?哪怕軍紀嚴明的後金兵,也都是人生娘養,一旦混亂起來,就與一群暴民沒有兩樣。皇太極又急又憂,以往他縱橫疆場,靠的是一群不怕死的八旗子弟,現下這等情形,卻教他靠誰去?

阿敏策馬上前,拉住皇太極韁繩,大聲道︰「大汗快退,這里我來頂住!」皇太極瞧他一眼,這個兄長當年力挺自己取得汗位,後來卻因功高跋扈而為自己所忌,不料到了這等緊要關頭,他還是願以性命相護。一時間皇太極不由覺得十分對不住阿敏,暗暗發起誓來,倘若這次得以全身而退,往後必定善待手足,再不做那等親痛仇快的事情了。

不過這念頭在皇太極腦中也只是一閃便即消逝,他握了一握阿敏雙手,叫道︰「便托付哥哥了!」勒馬掉頭,加鞭疾馳而去。一路上有幾個蒙古兵瞧見此人並非常人,趕來攔截,都給皇太極一刀一個,削去了腦袋。

阿敏望著皇太極遠走,微微冷笑,叫道︰「停戰,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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