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杰想了一想,道︰「桓大人果不曾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瞞二貝勒?你想會他不難,且令手下盡皆拋了兵刃就縛,我自引你往密雲去拜見。」阿敏嘆了口氣,道︰「女真人向來不投降。我今日罷兵,只是要與你桓大人談和。你若定要迫我繳械,我寧可率部死戰至最後一卒,決不令你稱心如意。」黃杰面露難色,想了一想,道︰「茲事體大,在下卻做不得主。還有一個法子,請二貝勒將部下盡皆留下,交由林丹汗暫且統領,孤身隨我往密雲去。否則此事免議。」
阿敏權衡半晌,只覺已然叛了皇太極,倘若不能同桓震談和,就算打贏了回去,早晚也是死路一條。自己父親當年的遭遇,他至今仍然耿耿于懷,無時或忘。一咬牙,點頭道︰「就依你。我留下兒子愛爾禮帶領部隊。」林丹聞言,冷哼了一聲,礙著黃杰在此不曾發作,心下卻暗暗盤算,阿敏去後如何整治愛爾禮與他的七千精兵。
桓震不久收到黃杰傳來戰報,听說阿敏反水,一時又驚又喜,驚的是全沒想到阿敏竟會做出這等事來,這一下自己的全盤計劃就要再作修改;喜的是看起來後金內部非但如自己所想並非鐵板一塊,並且還是矛盾重重,只要善加利用,各個擊破並不是不可能的。以前他要黃杰詐降過去,無非也是存了這個念頭,只可惜給範文程陰錯陽差的一攪和,精心安排的內線全沒派上用場。
除此而外,還有三分不知所措,阿敏這一來,講明了要撇開皇太極,單獨與大明議和,這等大事不上報周延儒是不可能的,而周延儒會有甚麼樣的反應,以後能不能將自己心中所想一一實施,那都是未知之數。現在的桓震,深刻感覺到朝里有人好做官這句話的正確性。雖說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把持朝政,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可是憑他桓震的出身、資歷,現在做到一個正四品都御史,在重文輕武、重科舉輕實踐的明朝來說,已經是破天荒的稀奇事,要想更進一步,除非自己能推翻了這個文官政治的朝廷,又或者朝里有人做他的奧援。
前者桓震自問做不到,也不想去做。眼下以他的身份,要得士大夫的贊同,那是痴心妄想;而要建立一個農民朝廷,這些山野之人又不是那麼好駕馭的。何況農民政權的弊端,他作為一個後世人早已經心知肚明,雖然眼前有利于大權獨掌,可是流毒深遠,貽害無窮。他寧可不掌權、不專政,也不願建立一個這般的政府去禍害子孫。說他是改良主義也罷,是投降主義也罷,是封建愚忠也罷,總之打從他堅定了挽救大明的信念那一刻起,便已經在心里完全將農民戰爭這一條道路否決掉了。
說歸這麼說,可是以後的路究竟要怎麼走法,連他自己也不能有一個清晰的想法。在這個小農社會里發展資本主義制度麼?那簡直比牡牛生犢、牝雞司晨還要難,桓震知道自己不是神仙,沒法子讓一群連蒸汽機都沒有見過的農民明白甚麼叫做立憲,甚麼叫做民主;去建立一個**農民政黨,更是天方夜譚。小農的無知愚昧同領導者的故意慫恿結合在一起,無疑便是整個民族的災難。
就小處說,眼下不論朝廷,還是邊疆,都是各派系的勢力錯綜復雜︰朝中溫體仁擺明了要做周公,福王又在一旁覬覦皇位;遼東各部本來都以袁崇煥為精神支柱,現在袁崇煥不知下落,他一日不現身,那就如同一顆不定時炸彈一般,隨時可以炸自己一個粉身碎骨。就算天如人願,他已經死了,遼東轉又變成四總兵鼎立的格局,四人之中自己根基資歷都是最淺,象祖大壽這樣的世代將門,在軍中關系盤根錯節,讓他怎麼駕馭得住?眼看著皇太極即將被趕出關外,只要一簽訂了盟約,自己就可以著手慢慢培養遼東的實力準備決戰,可是一個一個新的問題又都接踵而來,搞得他夜不安枕。
桓震深深嘆一口氣,終于覺得一個人想改變歷史的努力仍舊是那麼徒勞而可笑,可是現在皇太極已經顯露敗勢,崇禎也北狩去了,歷史分明已經與原先分道揚鑣,走向另一途去,焉知將來不會發生更大的變化?只是這變化並不能如自己之意左右,恰恰相反,他桓震,連同整個遼部,都已經被卷入這歷史的洪流之中,身不由己了。
他忽然極想見一見耿如杞,親口問他當日何以毫不眨眼地便了斷了自己的性命?難道他早已看穿了這個混亂的世界,覺得生無可戀了麼?
他甩一甩頭,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從腦袋里趕了出去,大聲喚親兵來,要帶黃杰遣來的馬弁去見周延儒。周延儒听他陳明事情緣由,愣了半晌,忽然問道︰「以桓總兵之見,允還是不允?」桓震暗罵他這頭狐狸,明明一臉胸有成竹的樣子,卻非要將這擔子推到自己的肩上來。到時成則是他的功勞,若有甚麼差池,黑鍋自然是自己替他背了。
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拂逆他意,當下故作苦思不解之狀,想了許久,方搖頭道︰「下官是一介武夫,只會帶兵打仗,這等朝廷大事,還是大人拿主意的是。」周延儒呵呵大笑,道︰「溫尚書瞧上的人,豈能是一介武夫而已?桓世兄何必客氣,有甚高見,但說不妨。」桓震留心到他對自己稱呼忽然親近起來,心中更多了一層提防,假笑道︰「既如此,下官便僭越了。」說著屏退左右,壓低聲音道︰「大人出京之時,家岳難道不曾囑咐過甚麼來?」
周延儒滿懷戒心地瞧他一眼,搖了搖頭。桓震作色道︰「大人既不以下官為心月復,下官也沒甚可說,阿敏之事一任大人處斷便是。下官位卑言輕,不敢諸多議論。」周延儒連忙賠笑道︰「世兄這是說哪里話來?溫大人既以世兄為婿,本官怎能有見外之心。」桓震听他這般說話,更加確信在周溫二人的聯盟之中,是以溫體仁為主導。周延儒雖然已經入閣,名義上猶在溫體仁之上,可是暗地里一應主持,全是溫體仁在搞鬼。周延儒這個不學無術的小白臉,究竟還是難成大事。
周延儒瞧他呆呆出神,在旁叫了幾聲。桓震一驚覺自己失態,連忙賠罪。周延儒擺手笑道︰「不打緊。世兄莫將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便好。溫尚書究竟其意何在,世兄該當比延儒更加了然才是。」桓震暗暗咒罵,周延儒果然十分滑頭,他不說溫體仁究竟意欲何為,那一來是在試探桓震,瞧溫體仁是否當真將他當作了心月復;二來卻是將來萬一有失,見到溫體仁的時候好推卸責任,反正不是自己泄漏,桓震自己猜了出來,溫體仁又能奈他何?
桓震哼了一聲,心知眼下自己能不能估出溫體仁的心意便是關鍵,又不能想個沒完沒了,念頭一轉,拼著破釜沉舟,問道︰「大人知道何謂權臣,何謂奸臣?」周延儒臉色一變,澀聲反問道︰「你說甚麼?」
桓震笑道︰「震請以本朝張太岳﹝太岳者,張居正號也﹞言之。太岳先生聰明敏捷,深沉機警,胸有大志,勇于任事,匡扶幼主……」他說到幼主二字,故意頓了一頓,這才接下去道︰「功在社稷。然權重震主,禍蔭驂乘,竟自骸骨未朽,門祚己傾。」
周延儒再也按捺不住,面孔變得鐵青,眼看就要發作。桓震察言觀色,話頭一轉,道︰「正所謂恩怨盡時方論定,國祚危日見才難。太岳公肩勞任怨,舉廢飭弛,日久論定,人益追思。先帝在日,終于為他復官葬祭。上有國家之利,下存後世之名,此之謂權臣也。」周延儒愈加不明白他說甚麼,追問道︰「然則何謂奸臣?」
桓震呵呵大笑,道︰「有太岳之行而無太岳之才,豈不是奸臣麼?」周延儒注目熟視桓震,良久,忽然道︰「然則世兄以為,令岳有太岳之才乎?」他這麼說,桓震大大高興,一則證實自己果然猜對了,溫體仁便是要做張居正;二則更是因為周延儒給自己一詐,無意中露出了馬腳︰他這麼問,豈不是暗含著溫體仁已經有了為太岳之行的心思麼?只不知他究竟是無意泄漏,還是故意暗示給自己知道的。
想了一想,粲然道︰「家岳不是奸臣,卻也不是權臣。」周延儒一愣,卻听他又說下去︰「奸臣遺臭萬年,權臣禍及妻孥,有甚麼好了?」周延儒神情尷尬,一時說不出話。桓震忙用些話頭撇開去,至于溫體仁究竟是甚麼,再也不肯說了。
不過給他這麼一鬧,周延儒終于也同意他的提議,拒絕了阿敏的求和之議,定要他以投降的方式歸順大明。周延儒以正使身份發了回文,令人送去給正在往密雲路上的阿敏,教他要麼率部來降,要麼便回去整頓兵力,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