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震雖有這般打算,卻沒能立刻成行,因為就在次日,他便面臨了仕宦生涯之中第一次重大的政治危機。詹事府、翰林院、光祿、太僕、鴻臚、中書、行人幾處衙門的四十多名散官,更有許多國子監生,加在一處近百人,連起本來彈劾桓震大罪十三條。四十多名官員之中,為首的名叫華允誠,受業于天啟間著名的東林首領高攀龍,入都從仕,亦由攀龍所導,現下是工部一名職方員外郎,
華允誠捧著奏本,聲音抑揚頓挫、慷慨激昂,一條接著一條地讀將下去。桓震腦海中一片混亂,只覺養敵款和、擁兵自重、無君無父、不知廉恥等等字眼一個接著一個鑽入耳中來,想起來竟與袁崇煥得罪的名目相差無幾。
北京一役,全靠遼兵方能勝利,古北口之盟,明軍趁勝脅和,倒也不算喪師辱地,但當時清流盡諱「和談」二字,軍事上若是勝利,自然應當追擊窮寇,直打到沈陽去,斬殺奴酋皇太極,一雪多年來屢戰屢敗的恥辱;倘若不幸敗了,也要「唯知有戰而已」,如申甫那般明知木頭大炮只能殺傷自己人,仍須硬著頭皮列陣對敵,最後就算死了,也博一個蔭恤封贈。自宋以來中華士人無不如此,以為夷狄之邦只可踩在腳下,連正眼視之都是多余,還談甚麼求和?可是就是這些不被漢族人瞧得起的強悍異族,一次又一次地嚴重威脅到漢族政權的統治,迫使漢人皇帝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低頭請和,約為兄弟甚至伯佷之邦。明末士人面臨的後金,不論是種族還是國號,都不能不令他們聯想起兩宋面臨的金。于是不理智的士人們更加不理智起來,照朱老夫子說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切妥協退卻都是「失節」的奇恥大辱,與敵人議和當然成了十惡不赦的漢奸國賊行為。更何況明朝言官仍然相當活躍,萬歷年間甚至于發生了言官聯合起來對抗皇帝的浪潮。這一次議和過後數月桓震才被彈劾,已經近乎于一個奇跡了。
說起來桓震跟議和並沒有直接的關系,主張議和的是溫體仁,而主持談判的卻是周延儒。只不過眼下朝廷是周溫兩家的朝廷,上本彈劾溫體仁幾乎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于是桓震便成了東林首要的攻擊對象。他一沒有家世出身,二來又不是由正途出仕,在東林黨人想來,溫體仁雖然一時認桓震為女婿,那不過是為了拉攏邊將,一旦桓震被群起而攻,成為輿論矛頭所指的對象,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推月兌掉失節議和的責任,溫體仁是很可能如守宮棄尾一般拋棄了桓震,另選一個人的。所以他們將彈劾的第一個目標集中在桓震身上,張溥糾集一班太學生籌劃上書,給楊柳亂炸一氣之後對桓震更加仇恨刻骨,兩下一拍即合,便有這一次百人大彈劾出爐了。這一回他們卻吸取了上次謀事不密被楊柳偷襲的教訓,一應往來事宜都在官員家中策劃,桓震全然無由得知,自然也就毫無準備。
他還是頭一回應付這種場面,更不知道明朝的官員在被彈劾的時候究竟應當怎樣做才是對的。照他淺薄的經驗,韓爌、錢龍錫、曹于汴等人被劾之時都是自己主動上本,或辭官,或乞休,皇帝照例慰留一番之後加以批準,給面子的便厚賜還鄉,不給面子的便如當日錢龍錫一般淒淒慘慘地從城頭坐籮筐下去。偷眼瞧瞧溫體仁,只見他板著一張面孔,毫無動靜,不知道心里作何打算。桓震自己好容易有今天的地位,要他輕易辭官絕不可能,但是眼前倘若沒有溫體仁出以援手,這一班東林倒還真是不好對付。朝廷之中自己結交的官員雖然也不少,可是卻沒有東林那般強硬的傲骨之輩,方在權勢之位時他們盡力巴結,一旦被彈劾便難說會加以聲援。
桓震跪在殿下,一瞬間腦子里轉過了千百個念頭。倘若真的被迫辭職,或者索性被褫,自己怎麼辦?難道要回遼東去造反麼?眼下這官當的,朝廷之中東林處處掣肘不說,還要時刻揣摩溫體仁的心思行事,有時候他真想不顧一切,反了倒也痛快。可是定下心來想想,遼東夾在河北與後金之間,一旦真反,必受兩面夾擊,除了投降後金,大約沒有旁的路走。與其做一個千古罪人,還不如暫且忍受些許屈辱,慢慢熬到能夠隨心所欲的那一天。
這個時候桓震才發現,過去的想法著實是太天真了。溫體仁對他的需要僅僅由于他是一個邊將,一旦他的存在不能給溫體仁帶來利益,甚至于可能連帶威脅他的地位聲望的時候,溫體仁就會將他棄若敝屣,連瞧也不願瞧上一眼。難道今日自己要變成第二個袁崇煥了麼?
瞬息之間他已經將軍中同僚、部下將士過了個遍,一旦自己被罷職,祖大壽多半會鉗口不言,何可綱有可能上疏論救,黃得功既是自己親兵,又是給他親手提拔起來,說不定會受牽連,自身尚且難保,趙率教已經移鎮永平,便不必說。其余曹文詔曹變蛟等人,自己雖對彼等有知遇之恩,可是他們眼下都在遼東,懸隔千里萬里,又只有偏將、游擊一類職餃,在政治斗爭之中恐怕起不到甚麼作用。不由得深悔當初自己決策失誤,拜為遼撫之後該當立刻領兵歸防,何必在京中淹留,等著這班清流來參?此時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為甚麼去年皇太極以傾國之力南下攻明,袁崇煥非但不趁虛直搗敵人老巢,反而親自率領相對于後來的二十多萬援軍而言微不足道的九千人日夜回援。他是迫于積毀銷骨,不得不如此啊。
便在這時,只听華允誠大聲道︰「罪之八,曰私通倭寇。」桓震吃了一驚,方明之世,從君主到大臣無不痛恨倭寇,談倭色變,但凡因為通倭被彈劾的人幾乎不可能幸免。嘉靖皇帝時候的大權臣嚴嵩終于給徐階搬倒,便是由于徐階模準了皇帝的心理,參他通倭。看來這一回自己想要全身而退,幾乎是不可能的了。再听下去,更叫他毛骨悚然。華允誠不知竟從何處探得了他與鄭芝龍的私下交易,更將吳用抖了出來,指他為倭國奸細。﹝參七十五回﹞這些事情按說除自己之外只有袁崇煥、徐光啟、茅元儀、李經緯以及那個西人桑迪亞那知道,袁崇煥目下下落不知,徐光啟若要對自己不利,早已經上本彈劾他了,不必借這些散官之手;桑迪亞那與東林更無由勾連,應該不是這三個人。李經緯揭發這事對他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想必也不會這麼做。唯一剩下的便是茅元儀,想想當年自己離開覺華島時,他便對這種私下貿易頗有微詞,還是借助袁崇煥的威望才將他說服。現下袁崇煥不在,他便起來出首了。只是走私貿易已經持續這麼長時間,茅元儀幫助華允誠等人彈劾自己,難道他就不會被牽連進去麼?不論如何,當初將覺華島委托給他,真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好容易早朝散去,華允誠的奏本被周皇後象征性地收了進去。桓震知道這奏折稍後會送到以溫體仁為首的內閣去票擬,然後再送回宮來,由皇後和太子在上面用印,票擬才算正式生效。因此在票擬出爐之前,必須模清楚溫體仁的想法才行。哪知他還沒付諸行動,溫體仁已經派人來請他了。桓震心中微覺有些指望,溫體仁若要撇清,此刻不該再與自己會面才對,難道他準備替自己出頭說話了麼?
豈知見面之後,溫體仁卻顧左右而言他,盡說些不相干的事情,桓震漸漸焦急起來,索性站起身來,道︰「下官持身不謹,而為清流所詆,百口莫辯,行將引去,有負大人重望,死罪,死罪!」溫體仁哈哈一笑,反問道︰「引退做甚麼?」桓震愕然,瞪著眼楮瞧著溫體仁,卻听他又道︰「彼等參你擅主和議,無君無父,嘿嘿,當日和議之舉是老夫所定,他們今日參去了你,明日豈不要來參老夫?」他不待桓震回答,旋又問道︰「但彼等參你通倭,可有其事?」
桓震心想終于問到點子上了,雖然他並不曾通甚麼倭,但覺華島與鄭氏的軍火走私貿易是事實,居中聯絡的吳用身為半個倭人,也是事實。想到吳用,不由得險些驚跳起來,剎時面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吳用的血統來由,按說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從沒告訴過別人知道,吳用該當也不會拿著這等事四處宣揚才對。那麼卻又是誰告訴華允誠的?桓震漸漸理清了頭緒,華允誠上本彈劾自己,背後必定有一個指使之人,而這個人又知道吳用的底細……難道竟是吳用本人?說起來自從去年隨袁崇煥來內地,已經半年不曾見過他了。不過吳用向來最憎旁人拿自己的倭人血脈做文章,自己說將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桓震只覺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見的黑手,一直在暗地里干預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敵人並不可怕,怕的是躲在暗處,冷不丁發上一箭,叫你防無可防。
定了定神,答道︰「自然全是捕風捉影,任意妄詆。」溫體仁「哦」了一聲,再不說話,直到送客,只是不斷啜茶。桓震辭了出來,更加不知他的心思,想了一想,究竟還是不能甚麼都不做,自己能夠自由行動,恐怕只有今天一日,明天票擬出爐,倘若結果是下獄按問,基本上就算死定了。看看天色尚早,要走便趁這個時候。可是他卻不敢走,雪心尚在溫體仁手中,他這麼一走勢將與朝廷決裂,溫體仁豈有再對雪心客客氣氣之理?自己已經有諸多對不住雪心之處,若因為自己的緣故再令他受甚麼損害,那真不如死了算了。他當初百般拖延成婚吉期,如今卻恨不得早已經將雪心娶了進門,此刻便可一走了之,再無掛礙。
他一頭想,一頭亂走,不覺已經回到家里。孫應元迎將出來,說是有一位沈爺已經等候多時了。桓震知道是沈廷揚,但現在卻沒心緒見他,便想偷偷從後門溜進去,卻叫孫應元擋駕。還沒調頭,沈廷揚已經趕了出來,一見桓震,便上來招呼。桓震眼見逃不掉,只得打起精神,問他所為何來。沈廷揚神色甚是快活,道︰「今日生員約了一位朋友,在城隍廟市會面,大人何不同去見他一見?」城隍廟市是北京城最大的市場,橫列三里,桓震曾去過幾回,市中出售古今圖書、商周銅器、秦漢銅鏡、唐宋書畫和珠寶、象牙、美玉、綾錦,還有來自海外的各種商品。
現在卻沒這等閑情逸致,當下搖頭道︰「不去。」沈廷揚急道︰「生員這朋友從扶桑水陸漂泊而來,明日便將南下歸國,他年紀已經老邁,往後多半不會冒險再來我朝,大人若不見他,恐怕再沒機會了。」桓震發怒道︰「不見便是不見,羅嗦甚麼?」驀然想起不對,捉住他肩頭喝道︰「你那朋友是倭人?」沈廷揚給他嚇住,愣了片刻方才答道︰「非也,他是生員同鄉,崇明人氏,只是幼年便給倭寇虜去,從小在扶桑長大,後來便偷渡貿易,直做了四十多年。」桓震呆了一呆,點頭道︰「好,我願見他。只是我時間緊迫,來不及往城隍廟去耽擱。你可能請他來我這里?」想了一想,卻又覺得不好,自己目下方被通倭之詆,再招徠一個倭國來人,豈不自尋煩惱?當下改口道︰「不,今晚請他在正陽門外春華樓听曲吃飯,煩你與我訂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