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間,時候已經是六月初一。這日桓震早早起身預備親迎,告廟與上回一般照舊省略了,只帶了雁與禮物,往溫家去。隊伍停在溫府門外,照理新婿應當在門口下馬,等著女家主婚者出來迎接。可是左等不見人,右等也不見人,從卯時直到巳時,眼看吉時就要過了,溫府的黑漆大門仍舊緊閉。桓震既不好去敲門催促,又是等得心焦,當下想出個主意來,叫過孫應元道︰「你在岳父府上當差多時,可知道後門之類?」孫應元想了一想,道︰「後門平日並不開啟,但小人卻有法子進得府去,只是不能帶老爺一同前去。」桓震但覺今日之事十分詭異,孫應元自己能進去探探消息也是好的,當下一口答應,叫他快去快回。孫應元躬身道︰「倘若溫老爺怪罪,還得求老爺替小人說情。」見桓震點了頭,這才從巷子後身轉了進去。
錢延開給留在家中預備酒食,左等右等不見新人上門,所請的賓客卻已經有人陸續前來。錢延開漸漸無法應付,索性直接尋了來,但見一群迎親大隊仍在大門外傻傻站著。下馬上前問道︰「老爺,請問新人何時能到?賓客已等得不耐煩了。」桓震沒好氣道︰「我怎麼知道?岳父既不送女兒出來,又不叫我進去,天曉得幾時能接了新人回去!」瞧瞧天色,道︰「你且回去招呼賓客,倘若午時我仍不歸,便可置辦午膳。」錢延開口唇微動,似乎想說甚麼,卻又沒說出來,點了點頭,牽馬離去。
桓震這一頭仍是翹首等待,好容易盼得孫應元氣急敗壞地轉了回來,劈頭便道︰「糟了,糟了!」桓震心里一沉,問道︰「甚麼糟了?你慢慢說。」孫應元喘了口氣,道︰「府里一團混亂,小人尋到從前的好友打听了,卻是新娘子忽然不見了!」桓震大大吃驚,這等時候雪心跑到哪里去了?莫不是與上次一般,又給綁架擄票麼?當下就要叫黃得功去送信給順天府尹、五城兵馬司,請他們全城緝查。孫應元囁嚅道︰「老爺不必打擾這幾位大人了。」桓震不解道︰「甚麼?」孫應元神情尷尬,附在桓震耳邊,細聲道︰「小姐不是給人擄走,卻是……是自行離去的。」桓震愕然,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孫應元又道︰「今日一早起來,夫人去小姐房間瞧她,便已經蹤影全無,只留了一封書信。」桓震腦中一片混亂,順口問道︰「信里寫些甚麼?」孫應元搖了搖頭。
桓震手撫馬鞍,想了一想,道︰「你帶我進去,我有話要對溫老爺說。」孫應元本不願意,瞧他神色嚴厲,心中不由得害怕,只好不情不願地點了頭。兩人七繞八繞,終于從一個狗洞子里鑽進了溫家後院。桓震爬起身來,一時間哭笑不得,遍天下也沒自己這般的新郎官,新婚之日竟然跑去岳父家里鑽狗竇的。
溫體仁正在訓斥下人無能,見孫應元引著桓震進來,不由得霍然變色,一張老臉剎那間憋得通紅。桓震也不與他客套,行了一個子婿之禮,開門見山的道︰「事情小婿已經盡知,岳父大人有甚麼打算?」溫體仁嘆道︰「老夫無能,弄出這種事來,真真愧對賢婿。」桓震搖手道︰「咱們一家人不必說兩家話。眼下時辰將過,岳父可能將雪心尋回來?」溫體仁左右一望,道︰「賢婿,你隨我來。」
桓震跟著他走到偏廊,溫體仁停住腳步,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來,道︰「你且看過。」桓震知道必是雪心留下的書信無疑,只是歷來不曾有人教過她讀書寫字,這信卻又是怎樣寫出來的?打開來看時,果然一筆一畫歪歪扭扭,確實像是不通文墨之人現學起來的。好容易辨認出十六個字來,卻是「初嫁張門,再辱賊手,不能紿君,今與君訣。」
他拿著那紙條呆呆發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咬牙道︰「我要尋她回來。不論她嫁過一次也罷,在山賊手中怎樣了也罷,桓震說過要照料她一世,便決不會食言。」溫體仁嘆道︰「有婿如此,老夫甚慰。但從今早起老夫已經四下遣人打探,全無半點消息。」桓震疑心道︰「怎會如此?雪心不過一弱質女流,鞋弓腳小,若無他人臂助,斷難遠行。她是怎樣出得府門的?」溫體仁沉吟道︰「奇怪便在此處,老夫將司閽之人百般拷問,竟沒一個承認曾經見過小姐的。」
桓震頓足道︰「雪心失蹤已經數個時辰,倘若真有人助她逃走,此刻說不定已經離了北京。小婿不能再在此耽擱,這便要去追趕,岳父大人恕罪。」說著微一躬身,轉頭便走。溫體仁在後叫住,道︰「賢婿也一走了之,那麼你我兩家豈不都要在眾多賓客面前丟盡臉面?老夫已經年過五旬,仕途將盡,賢婿卻是如日初升,為何要自毀名聲?」桓震心中暗暗冷笑,說來說去,遲遲不肯告訴自己雪心出走,原來是為了保全他自己的面子。勉強耐住性子問道︰「若依岳父大人,該當如何是好?」
溫體仁猶豫片刻,道︰「老夫側室育有一女,今年剛滿待字之年。」桓震怔了一怔,驀然明白他是要使李代桃僵之計,想也不想,用力搖頭道︰「恕下官不能為之。」溫體仁反倒從容起來,道︰「老夫是為了顧全賢婿的人脈,賢婿不領情,那便算了。」桓震剛要答話,忽然心中一跳︰溫體仁干麼這麼著急將親生女兒嫁給自己?雪心就算嫁了過來,日日在自己身邊,決然也不會幫助溫體仁做甚麼危害自己的事情,那是肯定無疑的。但若是溫體仁的親生女兒,情形卻又不同,娶了過來無異于自己招來一顆不定時的炸彈,隨時都可能被他們父女二人聯起手來玩弄于股掌之間。難道溫體仁為了將自己女兒嫁過來,暗地里害死了雪心不成?
想到這里,不由得臉色鐵青,額角青筋一根根突起,雙手握緊了拳頭,後退半步,盯住了溫體仁。溫體仁見他臉色不對,兩道目光似乎在自己咽喉處打量個不住,深怕他一怒之下撲上來掐死自己,連忙安慰道︰「老夫只是稍議此事,賢婿不願,也就罷了。」桓震瞧他半晌,心中轉過了無數個念頭,終于慢慢放開拳頭,緩緩點了點頭,道︰「岳父深謀遠慮,小婿不及,就依岳父的意思辦理。」溫體仁笑道︰「雪心那頭老夫自會命人尋找,賢婿毋須擔憂。將來尋回雪心,便效娥皇女英之事,豈不美哉。」桓震壓根沒這份閑心同他打趣,滿腦子想著雪心究竟有何處可去?倘若她在外走投無路,有甚麼危險,又或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那自己可就罪孽深重,百死莫贖了。
說話間溫家女兒已經裝扮停當,瞧起來是早有預備的。桓震悶悶地接了新娘子回去,一眾赴宴官員哪里知道個中蹊蹺,興致勃勃地不住道賀。桓震強壓心中煩悶,一一應付過去。方喝罷合巹酒,正要對行拜禮,忽然之間兵部一個職方主事滿頭大汗地直闖進來,大叫道︰「不好了,桓大人,梁大人,不好了!」錢延開跟著一路追進來,大聲呵斥。梁廷棟認得此人,怒道︰「叫嚷甚麼?不知道今日乃是桓大人的吉日麼?」那主事吃了一嚇,連忙跪下,叩頭道︰「小人死罪。方才河南巡撫範景文急奏,福王興兵作亂,南陽、懷慶、衛輝、歸德、順德等處,忽然一齊起兵!」眾官聞听,一個個大驚失色,有的拿不穩酒杯,乒乒乓乓之聲響成一片。梁廷棟雙手不住顫抖,結結巴巴的道︰「這……這……這……這可怎麼辦?」
桓震听了軍情急報,不知為何心中竟然略有幾分高興安穩,一把扯掉胸前結花,除去吉服,對賓客一拱手道︰「軍情緊急,下官不敢耽于兒女之情,這就回兵部去听候調遣,多有得罪了。」說著招呼黃得功,兩人一前一後,快步出門馳馬而去。還有人尚未醒過神來,廳中已經響起一片嗡嗡營營之聲。梁廷棟愣了一愣,也叫人備轎。
桓震趕到兵部,已經又來了兩份軍情急報,卻是保定、真定二處,福王的勢力不知何時已經滲入河北,這般突然發難,各處同時興兵,倒叫人沒法防備。兩日之前保定總兵已經歸降,保定巡撫不肯順從,被總兵殺死。保定叛兵前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已經推進至易州、定興一帶,易州知州、兵備一面加固城防,一面發書求援。易州是保定府一個極要緊的軍事要塞,不單置有易州神器庫,囤積了許多火器彈藥,更是北直、山東、山西物料轉運的樞紐之地,一旦有失,事情非同小可。
桓震雖然早知道福王圖謀不軌,卻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動作如此之快,而且竟會從河南河北多地同時興兵,不知他是怎樣預先安排下的?說起來還要多虧範景文述過職回河南去了,走到半路,听到叛兵大起的風聲,急忙從順德送回信來,否則河南盡皆陷落,朝廷猶自不知,那可鬧了大笑話。現下總和各處塘報,河南恐怕已經盡數給福王控制了,河北有些地方也已經叛降,瞧起來福王的意圖是從河北保定直接揮軍入京,進逼皇城,奪取帝位。這方案瞧起來目光短淺,確乎像是福王這種皇帝迷所為的事情,可是細細想來,如今崇禎下落不明,太子名為監國,其實只是溫體仁手中的一個提線木偶。福王只要利用這一點,打出清君側、立長君的名號,那些對溫體仁柄政心懷不滿的文官大多數是會順從的。這與正德年間寧王朱辰濠叛亂不同,那個時候寧王不論輿論還是實力,都不足以同朝廷抗衡,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叛。可是現在的福王,至少在輿論上已經佔據了一定的優勢。
兵部眾人議論紛紛,大多說該當急調宣、大兵前往平叛。桓震卻知道這是行不通的,年前北京一場戰亂,宣大都有援軍趕來,那時軍餉不繼,士卒已經疲憊怨忿不堪,眼下好容易各兵歸衛,才消停了幾天,又要奔波作戰,難保不會索性投靠了叛軍去。何況先前對付韃子,那是種族相異,眼下福王以清君側、正大統為名起兵,左右是朱氏的子孫,說不定會出現整支整支部隊投靠過去的事情。忽然想起早前李經緯給自己瞧的銅底子彈來,不由得更加毛骨悚然,倘若叛兵全裝備了先進武器,訓練有素的遼軍猶有幾分勝算,月復里軍隊懈怠已久,要他們打仗難上加難,這次福王一聲兵起,四處望風歸降,便是明證。當下叫過黃得功來,要他速速去徐光啟處請文森特來,有要緊事問他。
不多時文森特趕來,桓震劈頭問道︰「福王麾下,使用後裝銅底彈的共有幾成?」文森特先是愕然,後來索性笑了起來,道︰「甚麼後裝?一成也沒有!」
這一下輪到桓震目瞪口呆了,文森特瞧著他的驚訝表情,道︰「當初李說我會造銅底彈,那是拿來恐嚇你的,其實我並不通曉火器之事,那子彈也是李拿出來的,只有七八粒而已。至于他從哪里弄來,我可不知道了。不過我在他那里多時,從來沒見過甚麼槍用銅底子彈,更沒見過大批的子彈。」桓震思緒紛雜,倘若文森特所說可信,那麼叛兵的武器裝備不會比遼兵先進,至多是李經緯從覺華島那里偷學去了直線膛槍的技術,但如果文森特在騙自己呢?又或者他也是給李經緯騙了呢?李經緯這個人神秘莫測,他所做的事情是不能用常理推測的。
過不多時,內侍傳詔,說皇後、太子御文華殿召見各部三品以上官員。桓震不敢怠慢,囑咐黃得功設法打探雪心的下落,自己匆匆趕去朝見。一進文華殿,卻見張捷赫然立在殿上,心中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看來韓爌是已經性命休矣了。眾官列班站定,便听溫體仁道︰「韓大人方自虜中逃歸,不料在泥窪鋪突染惡疾,駕鶴歸天了。所攜歸之天子手詔,現由張御史奉回。」說著對張捷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