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這個詞用來形容七月下旬的鋼城再恰當不過,就像為某人量身定制的衣服一樣極其合身。太陽像某個能工巧匠的連弩杰作,不間斷的射出一支支火箭,整個城市仿佛隨時都會青煙四冒,陷入一片火海。
林靜坐的長途汽車正在穿越鋼城。車很舊,很老,沒有空調,窗都開著。車開動的時候,車箱里有風,但,是熱風。可是江城的交通狀況真的很糟糕,停車的時候多,所以連熱風都是奢侈品。停車的時候,車就像一個大蒸籠,林靜覺得自己就是蒸籠里正在慢慢鼓脹的饅頭,馬上就要被蒸熟了。
從出發到現在都兩個多小時了,林靜的手機一直都像睡著了似的沒發出任何聲音。一向都是上車就睡覺的林靜這次卻是異常的清醒,心里頭一直在盼著什麼,時不時地翻出手機看看,但每次只有失望。
林靜的家在港城的最北邊,挨著長江,工作地卻在鋼城以南的一個小縣城的某個小鎮。結婚七八年了,她已經習慣了每兩個星期一次的回家之旅。只是今天,離家越近,心情卻越灰暗,哪怕是十幾年前知道自己高考落榜的那個黑色七月,心情都沒有這麼灰暗過。
車里人不多,有人橫躺在最後排的長椅上睡覺,發出悶悶的壓抑的鼾聲。這鼾聲讓林靜變得煩躁起來,覺得自己非做點什麼不可,否則就會爆炸。她拉開包,拿出手機,按下開鎖鍵,翻到信息欄,開始寫短信,四個字「我回來了」,按下發送,很快顯示「發送成功」。然後她就把手機握在手里等待回信。
這應該算是一條求和的信息吧!從上次在電話中吵架到現在都快一個月了,何明濤沒有主動給她打過電話,其間他生日那天林靜打去祝福電話,他都是淡淡的,搞得林靜心里蠻不是滋味。不就是說了幾句關于他媽媽的話嗎?又沒有說假話,至于這樣嗎?孝子也不用孝到這種地步啊!
等待的過程本來就是漫長的,尤其是這種類似于煎熬的等待。在等待的間隙里,林靜把目光轉到了車窗外。驕陽下的街道上依然有汗流浹背奔走的行人,一律皺著眉,苦著臉,頻繁地出入于樹蔭與烈日之下。街邊商販的大遮陽傘顯得焦脆,像曬過頭的草,失去了外在的柔與內在的韌,仿佛輕輕一踫就會化為灰燼落于塵埃。林靜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些傘會突然一齊燒起來,頃刻間就都只剩下烏黑光禿的傘柄。
當然,直到下車,傘都沒有像林靜想的那樣燒起來。同樣,她的等待也沒有下文。
林靜打開門的時候,覺得屋子里很暗,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窗戶,發現窗簾都關著。林靜反手帶上門,門合上時發出很響的聲音,家里卻沒有任何動靜。今天是星期六,他應該休息,怎麼會不在家呢?
林靜放下包,「嘩」的一聲拉開客廳里厚重的落地窗簾,屋子里頓時亮了許多,但由于采光不好,光線並不顯得刺眼。客廳里東西擺放得還算整齊,地板和家具也比較干淨。家里的擺設看起來很新,黑胡桃的家具配竹黃的地板,是林靜喜歡的簡潔大氣風格。房子是去年上半年買的,去年國慶節才搬進來。結婚七八年,他們一直租住在老公單位的單身宿舍,上樓就是一條長長的走道,既是走道也是各家的廚房。每到做飯時間,走道里彌漫著各種菜味,還沒開飯就知道各家吃什麼。每家住一個單間,也就二十平米的樣子,房子里常年散發著一股煤油味。最難受的是沒有浴室,水池公用,衛生間公用,而且男女無別。自己一家三口住著已經是苦不堪言,而隔壁一家卻住著五口人,老丈母娘住在這里不打緊,還帶個小孫子。林靜真想不通,他們家孩子是怎麼做出來的!
自從搬了新家,林靜一次都沒有去過那里,她覺得那里不過是一個過渡,就像一條船,渡過了河,誰還管船在哪里。只有屬于自己的房子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家,只是什麼時候房子里變得這麼的冷清?
以前不管走到哪兒,兒子都跟著她,她從來不覺得寂寞、冷清。自從「五一」婆婆來把兒子帶回老家以後,她老覺得生活中缺了東西,就像一幅拼圖掉了一塊,總覺得不完整。特別是兩個月來,兒子都沒有跟她通過電話,她倒是在「六一」兒童節打過,可婆婆說兒子出去玩去了,似乎兒子把她這個娘忘了。她有些怨婆婆,孩子小不懂事,做女乃女乃的人就不能教一下。她也有些怨何明濤,他每個星期都會打電話回去問候公婆,怎麼就不知道提醒一下婆婆呢。難道他們覺得我這個當媽的不想兒子嗎?
兒子不在身邊,林靜有大量的時間想何明濤,可她卻發現他並不怎麼想自己。以前老公每個星期打兩次電話,雷打不動,現在兩個星期難得打一次電話;以前在電話里有說有笑,現在說不了三句話。即使她回了家,也是一句說話,兩句搭腔,七不耐煩、八不耐煩的。更可氣的是現在,明知道她回來卻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林靜一肚子的氣,進房間準備睡一覺,卻發現地上趴著一個人,正是老公何明濤。她一下子被嚇到了,以為出了什麼意外,撲過去大喊「濤,你怎麼了?」不料老公卻翻了個身,睜開眼丟給她一個白眼,沒好氣地說︰「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又沒死,不就是感冒嗎?」
林靜心里有些不快,但見他生病,只有忍著,繼續關心他,「那怎麼不去打針呢?這樣躺著也不是辦法呀?」
明濤不知是不耐煩,還是嫌她鴰躁,罵了她一句︰「你有病啊!你什麼時候見我感冒去打過針的?」說完沒打算再理她,翻過身又趴著睡去了。
林靜挨了罵,覺得一肚子的委屈。自己坐了將近三個小時的車,熱得要死,沒討到他的一句關心,還熱臉貼個冷,好像自己欠他似的。
她爬上床躺下,覺得熱,又爬起來坐著,看著躺在地板上的老公,怎麼就覺得像一只死狗,說不出的嫌惡!她覺得家里太悶了,比剛才像蒸籠的車廂還悶,悶得她都不能自由呼吸了。她想走,回單位去,可是已經跟主任請好了假,說要回老家接兒子的。無論怎樣,現在她必須離開。
她下了床,輕手輕腳走出房間,拿了包,開了客廳的門,還沒跨出去就听見老公的聲音︰「才回來就往外面跑,有人勾你的魂是吧!我生病了也不管,又準備野到哪里去?」
不知道是門口的過道風讓林靜舒服了一些,還是老公的話讓林靜清醒了一點,想想自己此時出門確實不合適,她又退了回來,但沒有帶上門。她覺得門開著,至少能讓自己順暢地呼吸。
她調整一下自己的呼吸,用溫和的口氣說︰「我給你煮點稀飯吧!」她有點惱自己,為什麼總在他的責問下表現得像個小媳婦?小時候,媽媽做飯,林靜在灶下燒火,炒了花生、蠶豆,她總是又怕媽媽責罵,又抵不住嘴饞,時不時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抓幾顆塞進嘴里,媽媽就會說她像個小媳婦,瑟瑟縮縮的。現在,她在明濤面前,在整個婚姻里頭,扮演的都是小媳婦角色。她很討厭這樣的自己,但每次偏偏都能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或者說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自己,這樣的生活。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變,更不知道改變後會是什麼樣子。她像被蒙上眼的騾子,只知道圍著老公這個磨盤轉呀轉。
稀飯在電飯煲里煮著,林靜不想進房間對著死狗樣攤在地上的明濤,順手拿了圓圓的綠塑料凳,在門邊坐著,吹被門擋進來的過道里的風。
本來是穿堂風,被門一擋,就改變了方向,進屋里來了。自己是不是也像這風,被婚姻的門擋得失去了方向。記得在結婚前,媽媽跟明濤說過︰我們家林靜脾氣不好,你以後可要讓著她點。現在倒好,不知道是誰讓著誰!
有人說︰愛情讓女人智商為零。林靜倒覺得婚姻讓自己成為了智障,一味的對男人好最後對不起的是自己。同事們說得很對,男人是不能慣的,慣壞了該女人自己倒霉。
記得剛結婚時自己還和他吵過幾次架,吵的時候比現在好,至少心里怎麼想的能讓他知道。最後一次吵架至少有五年了吧!林靜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他們還住在單身宿舍,不記得為什麼吵架,結果不到一歲的兒子從床上摔到了水泥地上,連哭聲都沒有。兩人當時嚇得趕緊抱著兒子狂奔到醫院,還好沒事,兒子只是受了驚嚇。林靜每回想起都會後怕,如果兒子有個三長兩短,她恐怕無法原諒自己。就是從這以後,林靜再也不跟明濤吵架了,哪怕是心里有再多的委屈,也只是悶著不說話,不停的做家務。而明濤似乎很喜歡這樣的家庭格局,很享受在家當老大的感覺,同時也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只要林靜不跟他出門,哪怕是跟隔壁的小嫂子逛街,他都會在林靜回來後給她臉色看。做飯就更談不上,無論回來多晚,家里永遠是冷鍋冷灶。值得林靜慶幸的是,多年的兩地分居讓他們在一起廝守的時間並不太多,矛盾跟相思比較,一直都顯得可以忽略不計。只是現在兒子不在身邊,林靜才發現明濤在意的一直是兒子。
晚上,兩人坐在餐桌邊默默地吃著晚餐,就是中午吃剩下的稀飯加點咸菜。本來林靜準備去買點菜的,可明濤說明天要回老家,買回來吃不完就是浪費,不如將就一下。林靜對明濤的節約比誰都了解,那種近乎節儉的生活習慣讓林靜在結婚初期很不習慣,後來因為要攢錢買房,林靜也就嫁雞隨雞了,和他一起節約。可買房以後林靜就不再想過節儉的生活了,房子都有了,兒子還小,自己為什麼不能享受生活呢?看看身邊的同事,人家還不是跟自己一樣拿工資,可人家比自己瀟灑多了。衣服、化妝品,幾百、上千的買,自己買件衣服,百把塊錢還要咬咬牙。天剛熱的時候,同事們一起到縣城里逛街,小陳看中了一條連衣裙,五百多,眼都不眨一下直接提貨。看得林靜好生羨慕!羨慕歸羨慕,再喜歡的衣服,林靜都會看價格,超過心理承受能力的她一概不買。說到底她還是一個顧家、會過日子的女人。但即使這樣,在買衣服方面,明濤還是會和她產生摩擦。
「五一」長假,林靜回來了。二號早上在家里吃過早餐,林靜說︰我想買一條七分褲,你陪我一起去轉轉吧!明濤盯了她一眼,聲音里透著不悅︰「真不懂你們女人,怎麼老想著買衣服呢?你不是有很多衣服嗎?」
林靜有些不高興,說︰「不想買衣服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女人!你看看我身上的衣服,去年買的便宜貨,不僅褪了點色,還有點變形,穿著走在街上像什麼樣子?你大小也是個主任,讓你們同事踫到你老婆這麼寒酸多沒面子!」
明濤用譏誚的語氣說︰「穿好衣服才有面子呀?你看我也沒穿名牌,不照樣當了主任嗎?我告訴你,人要肚子里有貨,否則穿金戴銀都只是亂稻草一包!」
林靜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也不跟他吵,起身背上包就往外走,心里想反正今天我非買不可,憑什麼他佷姑娘一來就給她買幾件衣服。
明濤看她氣呼呼地走了,也跟著出了門,說︰「非要買的話,你先去轉轉,我到單位有點事,你看好了再給我打電話,我來跟你參謀參謀。」
林靜一個人七轉八轉,在離明濤單位不遠的一家服裝超市看中了一條白色的七分褲,本來不想跟明濤打電話的,但想到每次只要不是跟他一起買的衣服,他都會說丑,林靜忍不住還是跟他打了個電話。明濤在電話里問了超市的位置和褲子的價錢,說很快就過來。林靜知道這說明他都還可以接受。
在等待的空閑里,林靜想去試試這條褲子。可售貨員找來找去,最後說沒有她穿的碼子。林靜不得不又在衣服架間搜尋,很快鎖定一款更漂亮的有蕾絲邊的白色九分褲,而且試穿的效果她很喜歡,只是有點貴,可以買前面那種褲子兩條。林靜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明濤會說什麼。
還好,明濤爽快地付了帳,林靜悄悄地吐了一口氣。走到「鞋櫃」門口,林靜看到櫥窗里有一款涼鞋很漂亮,不由自主往里面走,女人大概都是這樣的,容易被美的東西吸引,即使不買,看看也是好的,能試試就更好了。等林靜穿上鞋想讓明濤發表意見時,她才發覺明濤沒有跟進來。
林靜一到家,明濤就開始發飆︰說買褲子,褲子買了怎麼又進了鞋店?你們女人就是說一套做一套。林靜說︰我又沒說要買鞋,看看都不行嗎?我進去都試了,人家態度還蠻好的。再說了,我就是買鞋又怎麼樣呢?
「我就知道你想買,還說不想買。打電話說褲子只要八十六塊,結果花了一百六十八。你怎麼那麼會騙人呢?」
「我怎麼騙你了?本來我先看中的一條就是八十六塊,可沒有我穿的碼子。」
「那是,怎麼就那麼巧呢?便宜的沒有你穿的碼子,貴的就有你穿的碼子。」明濤的語氣中除了不信任,還有濃濃的揶揄。
林靜看著他,買新衣服的喜悅蕩然無存,她想破腦袋都像不明白,攢錢真的那麼重要嗎?你努力工作辛苦賺錢的目的不是為了讓自己生活好點嗎?難道真的要像葛朗台一樣每天守著滿屋的金幣過清苦的生活?但林靜又覺得不是,上次明濤的佷姑娘來,他還在淑女屋里面給她買了一件短連衣裙,兩百多塊呢。說實話,林靜心里真不是滋味,自己從和他談朋友到現在,結婚都七八年了,明濤給自己買的衣服從來都沒有這麼貴過,就連淑女屋她都是第一次進去呢!現在,看到明濤對自己買衣服的態度,林靜話都不想跟他
說了,更別說吵架了。在他的心里,自己連他的佷姑娘都比不上,吵也沒意思!
所以,他說吃剩稀飯就吃剩稀飯了,林靜只問了一句︰「你感冒沒好,能坐那麼長時間的車嗎?」明濤悶聲說︰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林靜知道自己的話問得有些多余,在回家這件事上明濤一向都旗幟鮮明、立場堅定。用林靜的話說就是︰哪怕落黑雪,他也會回家過年。
談到回家過年,林靜有倒不完的苦水。且不說春運交通的擁擠,也不說他們那里的路況有多差勁,單說回家的住宿情況就讓林靜抓狂。一到過年,自己一家三口,從外地回來的小叔子和還未過門的弟媳婦,雙方總在搶床睡。這事外人听著好笑,可林靜卻是苦不堪言。老家只有兩間臥室,老四一間,公婆一間,平時都不在家時,他們剛剛夠。可過年呢,就有點麻煩了。婆婆很能干,把儲藏室收拾出來放一張床,自己房里再加一張,欸,有四張床了,她老人家覺得問題解決了,很滿意。可事實上,年輕人覺得很難受,誰願和公婆睡在一起呢?晚上做點事既不方便還別扭,所以那個連門都沒有的儲藏室就成了每年過年林靜一家和小叔子爭奪的焦點。誰回去得早,誰就先佔著,有點佔山為王的味道。
林靜把這個事講給杜鵑听,杜鵑促狹地笑,說︰「那你不像木頭樣?」林靜笑罵她不正經。杜鵑笑完說︰「你太沒用了,要是我就不回去,連個住的地都沒有。比貼在牆上還難受。」
林靜真是不想回去過年,每年回去了婆婆都說︰「你們回來了連個住的地都沒有,我們大人心里也不好受。要是不想回來明年就不回來了。」話是這麼說,可每到過年家里就不停的打電話催,不催明濤都想回去,一催還有不回的。就像打牌的人,本來一到點心里就像貓抓一樣的難受,有人喊還不跑得比劉翔快!林靜每次都只能用「要死的人見不得鬼喊」來發泄心中的不痛快。她也嘗試著讓明濤帶兒子回去過年,可明濤不同意,說那樣自己會很沒面子,林靜跟他舉了很多類似的例子,可明濤根本就油鹽不進,你不回去他不罷休!林靜只有為了他的面子受活罪,可心里總有個疙瘩消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