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浚專司官員考核、篩選及參核,朝堂之前,只要有資歷不符標準的冗官,他一體上疏罷黜,不講情面,不論階級,不收小賄財賂,為此惹怒不少達官顯貴。
此時,李林甫權傾朝野,乃因長期任職禮部尚書。
禮部掌握有科舉引用、審查及錄取人才的大權,以此攏絡門閥官紳,支持士族專政,多年來已成常事,對于嚴浚擋人財路、壞人仕途的諸多做法,他自然積怨已久。
說到擋人財路、壞人仕途,戶部侍郎蕭炅被貶官一事最為有名。
蕭炅為李林甫所引用,由于很早從官,不學無術,既無大作為,又無大見識,庸庸碌碌,平平凡凡,僅僅是個的技術官僚,偶爾撈撈戶部的油水,與成千成百的大唐官員並無二致。
蕭炅運氣最差的這一天,就是與嚴浚一同前往某日的慶吊儀式,擔任謁者。
例行官司吊喪典禮,不似民間客隨主便,須衷奏朝廷,訃告僚屬,以治理喪具;大殮完畢,再設幕吊唁,供在朝各官司瞻望祭奠。
此類典禮俱依古禮,繁瑣漫長、隆重莊嚴之際,由與會官員依次誦讀禮記;近千年以來,士大夫尊崇「周禮」,慶吊婚喪率同僚屬誦讀禮記,為當時既有慣例。
這一天,正巧輪到戶部侍郎蕭炅誦讀禮記,當他讀到禮記中的「蒸嘗伏臘」那一句時,因為不識「伏臘」二字之意,誤讀之為「伏獵」。
(備注︰伏臘,正義謂置郡縣,壞井田,開阡陌,不立侯王,始為伏臘;臘祭之日,祭告天上所有神仙,為冬至後第三個戌日。)
這蕭炅外表猥瑣平庸,加上草包一個,月復無點墨,似是個市井小人,能步步高升,憑的是有宰相李林甫撐腰提拔。
念錯一字,在常人來說本是無心之過,糟就糟在嚴浚是完美者,生平就最痛恨兩腳書櫥,日常刻己甚嚴之外,又容不得別人有只字片語的誤舛疏失,蕭炅只念錯一個字,在他的眼里看來,卻比天塌下來還嚴重。
鄙夷之余,嚴浚戲問道︰「蕭侍郎,試問所謂『蒸嘗伏獵』,意義為何?」
蕭炅答非所問︰「這『伏獵』之意嘛,就是」他胡謅道︰「應該就是僕伏狩獵,等時機到來,獵物自然就上勾了吧!」
嚴浚冷哼一聲,譏誚道︰「我大唐園陵之制,皇祖以上陵,皆朔望上食,元日、冬至、寒食、伏臘、社各一祭;歲時『伏臘』,亨羊炰羔,自是國家設祭之禮。蕭侍郎,你連所謂的『伏臘』都不曉得,又怎堪在職戶部,位列侍郎?」
蕭炅慌張起來,忙陪笑道︰「挺之,我既非禮部要員,怎麼會知道什麼『伏臘』祭禮嘛!這一來,就算愚兄口誤,回去再研究研究好了」
嚴浚見蕭炅嘻皮笑臉、連聲討好,不禁心生厭惡,正色道︰「蕭侍郎,就憑你這句話,等明日上朝,我定會上褶子參劾你!」
他拋下這段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嚴浚欲上疏罷黜蕭炅一事,隨後就迅速傳了開來。
嚴浚為人深刻正直,不講人情體面是有名的,但這次,連好友張九齡都到他下蹋的慈恩寺說項了,倒教他好生訝異。
「挺之,我不贊成你參蕭炅。」張九齡道。「就只念錯一字,常人皆會犯這小錯的。我們為官,本不當從小處著眼,嚴以刻人,這樣小題大作,不免失之太過。」
嚴浚白張九齡一眼,道︰「子壽兄,省中豈有『伏獵侍郎』之理?如此尸位素餐之徒,位居廟堂之上,實為朝廷之恥!你說我怎能輕易放過他這種冗員散官?」
「我承認蕭炅不是適任之官,他出身市井,書卷氣少,卻也未嘗失職。」張九齡道。「況且,此人本是李哥奴所引薦,此時參劾他,不免牽一發而動全身」
「就是李林甫引用的,那又怎麼樣?」嚴浚道︰「正因如此,我上褶子一起參!」
張九齡嘆息道︰「挺之,你為何頑固至斯?直諫諍非,就不怕惹火燒身?」
嚴浚道︰「我嚴挺之頂天立地,直道事君,又有何懼?俗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他李林甫弄權玩法,任用小人,你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怎能說視若無睹、為一己之私而明哲保身?」
「挺之啊,易經曰︰『遯而亨,君子以遠小人。』遯之義,避內而之外者也。」張九齡道,「君子道消,小人道長,焉能不遠遯,焉能不避難?」
嚴浚最後道︰「子壽兄,君子之儒將以明道,小人為儒則矜其名。我嚴挺之一不矜名,二不求利,你要我不得罪李林甫一幫小人,以求取官名利祿,恕難照辦!」
張九齡听他此話,明著在罵自己遠君子、親小人,自是不再言。
第二天,嚴浚上疏參劾蕭炅、李林甫二人,讜言定其社稷,先覺合于蓍策。李隆基由是出蕭炅為岐州(貶摘到今陜西鳳翔)擔任刺史,連降他好幾級官階,對于李林甫,卻只簡短言辭申誡,並未加以處置。
百官之中,只一個嚴浚敢捋虎須、講真話,卻也惹得李林甫深恨不已。
數月後,宰相張九齡坐壽,好友侍中裴耀卿、御史中丞盧怡等人,都特地趕往張府參加,一時賀客盈門,朝野盡至。
張九齡平素好儉樸,沒有鋪張行事,只邀集幾位好友用膳,席間各人送壽禮,由于他們都是安貧清官,僅及薄禮,然而張九齡卻也十分感動,衷心連聲稱謝。
這群好友之中,蕭誠家境最富裕;他知道張九齡雅好書畫詩詞,便送了一盒紫毫。
他說︰「這紫毫筆,產自江南宣城;乃以竹筍山泉喂養老兔,纔生紫毫采集為筆,千萬毛中就揀那麼一毫。這毫毛雖輕,但管勒工名充歲貢,皇上纔賜給東西府御史,頒左右台起居和刑部、大理寺,每人只那麼一支。」
「是啊,皇上御賜的紫毫,的確是件名器,我們御史都用來寫褶子的。」盧怡道。
張九齡取筆蘸墨,試寫了幾個字,贊譽道︰「真是好筆啊!每年宣城進貢筆時,紫毫之價如金貴,如此看來,確實名實相符。」
驀地,嚴浚月兌口道︰「紫毫筆尖如錐利,搦管揮毫奸邪誅。名器應當正衙奏,君有諍言直筆書。子壽兄,朝堂之上奸臣墨吏橫溢,有此紫毫筆,你更該行所當行纔是。」
眾人面面相覷,均知嚴浚所說的「墨吏奸臣」是誰,而張九齡也不禁默然。
蕭誠為緩和氣氛,說道︰「今兒個咱哥兒們特地為子壽過生辰,不議朝政,不論時事,只談談風花雪月,不也挺好?」此話一出,好友們皆表同意。
但嚴浚就是對蕭誠不滿︰「國事、家事、天下事,焉有自外之理?達人以四海為務,朝官以百姓為心;宰相為國家股肱,我勸子壽為國鋤奸鏟惡,有何不對?就你這種媚俗佞上的損友,我竊為子壽感到痛心疾首!」
「你!」蕭誠怒目相向道︰「好你個嚴挺之!我百般容忍,你還--」
「算是給我面子,別吵了!」見二人僵持不下,張九齡又得苦口婆心勸解。
那晚,等眾人離去後,張九齡對嚴浚說道︰「挺之,李哥奴任職禮部多年,深承聖恩,我欲引你輔政,同列相位,足下宜造門拜訪,往謁李林甫,方為上策。」
嚴浚非但沒同意去探訪李林甫一事,反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徒具官餃,就算當宰相,又有何義?」
張九齡道︰「我知你素來負才使氣,鄙陋李林甫的作為行止,凡三年,非公事不私造其門。然而,挺之你才略器識不下諸公,卻因恥近權貴,為人所惡,不登台輔,養疾宮僚,不也是一事無成?」
嚴浚豪邁地大笑道︰「子壽啊,你把我嚴挺之看得忒也低了!雖富貴在天,窮達有命,我拒相位不見李林甫,坐是不得相,亦申明個人心志罷了。管仲諭以編棧,曲直不相函,足證大丈夫立身處世,剛毅不屈,為所當為;這宰相一職,我不當也罷!」
「挺之,你!」
嚴浚旋即又道︰「子壽兄,我的事你毋須操心,倒是那個蕭誠,虛偽狡詐,巧言令色,你得離他遠點兒,最好與那種官僚絕交為妙。」
張九齡眼下雖沒再說什麼,但心里卻頗覺不悅。
過了幾天,張九齡邀約神童李泌博羿。
李泌七歲知為文,能言佛、道、孔子之學,博涉經史,精究易象,善屬文章,尤工于詩,以王佐自負。中人相答難禁中,他尤所愛,知心之余,常引至臥內深談。
這天下午,這二人一老一少在張府內斗圍棋,李泌年齡雖小,不但在棋藝上優于張九齡,棋賽經驗也很豐富,這一比斗,只見盤面上張九齡用的白子愈來愈少,李泌的黑子有如狂風掃落葉,所向披靡,殺得白子僅存無幾,沒多久,張九齡便棄勢投降了。
「長源,你這盤棋下得好哇!」張九齡對李泌的棋藝贊不絕口,「我一介大人,就從未贏過你,真不愧是棋聖!」
李泌微笑道︰「下棋之道,就『方圓動靜』四字要訣;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材,靜若得意。張叔叔,你今天動靜失所,方圓亂序,是有心事吧?」
「沒錯。」張九齡回想起與嚴浚的一席話,挺之惡蕭誠佞,勸他謝絕蕭誠。
可是
「人生之方圓動靜,憑證在己;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
他不覺語道︰「嚴浚個性剛烈、做人太過苦勁苛刻,然而蕭誠待人接物,得當圓融,性情軟美可喜。」他左思右想,為難好半晌,纔終于有了定論。「好!來人,即刻請蕭官人到府上一敘!」
張九齡方命左右下人召蕭誠來訪,李泌在旁邊,一雙明淨的眼楮直盯著他,遽然道︰「張叔叔,您出身布衣,以儒教為本,以直道事君,而能升官至宰相。所謂『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這嚴浚光是『直』一項,便已聞名朝野,雖少『諒』,倒還算是『多聞』;至于說那蕭誠,『友便闢、友便佞、友善柔』,這三損皆符合,您卻反倒喜軟美者麼?」
張九齡聞言一驚,不禁有些慚愧,旋即改容謝之,因而稱呼李泌為「小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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