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秋,充滿了愁緒,而我只堪堪望著凝定的露水,等他的回覆,從夜晚到天明,卻遲遲沒有音信。
他上京之後久久沒有聯絡,從童試、鄉試之後我寫了那封信,到第二年孟春他會試通過、春闈貢士會元(會試第一名),又加進士及第,大概過了半年餘,我纔見到城頭皇榜上的名單,原來他竟得了一甲探花,終不枉寒窗十年苦讀,而我也真心為他歡喜不已。
在鞭炮聲中,臨秋騎著駿馬,身披宮錦,意氣風發地從京師回到小鎮上,沿路百姓對著他歡呼,姑娘們瞧著他灑花,那月白色的錦袍,穿在他身上真是耀眼,我遠遠看著他,心頭一陣酸楚。
我知道那是他應得的榮耀,可為何他臉上卻充滿了愁苦?
一年了,整整參百多個日子,從一個早秋等到另一個晚秋,思念並不是件簡單的事。
而且這樣的思念,終究得不著回應。
我時常去他新蓋的府邸外頭偷偷瞧著,為了見他一面,我還穿著自己最美的衣裳,可他似乎沒有在乎過我,臨秋總是一臉憂愁的模樣,視若無睹地從面前走開,似乎想著我從不明白的心事。
听說朝廷要派他前往北方的邊鎮,對抗入侵日深的韃靼人,只見他府中小廝忙得不可開交,在秋末準備動身履新,往我家相反的方向,馬車載滿了他的舊書和家當;我看著他騎在馬上的豐姿,想著︰也許他會偶爾回望。或者,他會留給我懷念的一瞥?
我不由得跟在後頭,依依不捨地看著他,卻在他的背後听著各種奇奇怪怪的流言誹語。
听說他最愛的人葬身火窟,他心已倦了,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卻主動上奏折請纓,也在半月內走馬上任,堂堂探花郎卻沒有如花美眷,沒有歡宴喜慶,只是去邊關求死。
多麼奇怪,是訛傳還是臆測呢?哪有人會這樣傻傻的,好好的京官不做,好好的州郡正四品知府不做,卻偏偏要去對抗擾邊的蠻夷?
他心里真的有那麼一個我所不認識的女人?她美麼?是哪家的小姐?青梅竹馬多年,不曾見他瞧過別的女子一眼,難道在我穿上綠衣和輕羅之後,仍然比不上她嗎?
那人不是我,多麼難堪的事實,多麼無奈的結果!我多麼希望自己就此死掉,變成人們口中傳說的那個女子,在大火里悲慘葬生。
可是那畢竟不是我的故事,而是另一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女子,不是我,而是他心中真正所愛。那我又算是什麼呢?
也許一開始我就錯了,這個男人本就是武夫的命,看不見我一身雲錦羅的豔色,也瞧不起我眼中瀰漫氤氳的情意,他喜歡別人,見他那身縞素的衣杉,又發現他腰間那條簑麻做的腰帶,他甚至在劍柄上綁著一絲白綾,懷念那無名的女子。
我不喜白色,愛碧海青天,愛奇石翡翠,愛那透著墨色的玉,還嚮往一見那父親為女兒取名的浣碧陶壺,綠意多美,白素可厭!可憎!可恨!
但我還是心疼他眉目中悲戚的哀色。
如果能讓他重展歡顏,讓我見到臨秋那睽違已久的笑容,或者只要他不再如此傷感鬱結,我什麼都願意做到。
該是如此,情愛本就是犧牲和付出,我不知道他愛了誰,也許突然間不想在乎了,只是痛,心中痛得徹骨。
我看著他孤寂回望的側臉,看著他朝城門走去,想不出該如何留下他,或者該如何讓他解憂。
我本想向前追趕那漸漸遠去的身影,腳卻彷彿釘在了地上,一步也挪移不得。
讓他走吧,也許他離開了,也能夠獲得解放。
剎那間,我恍若看見他在邊關持劍殺敵,沒想到那文弱的身子骨,穿上盔甲也有一番氣概,他揮出那把長劍,將韃靼人的前鋒逼退,我听到他喉嚨里發出困頓的悶哼,有把刀招呼在他背上,鮮血奔流出來,那聲音是痛極了纔會發出的忍無可忍。
人生若只如初見,我不會讓他愛上那無名女子,也不會允他去京師應考,只會讓他留在我身邊,當個窮酸秀才,然後一輩子和他在一起。
我曾不只一次地想︰若我是那個女子,拿生命去換他的心又如何?還有什麼捨不得的呢?
可在他心里的是別人,在他眼底那滄桑悲慟的情感下,他愛的人兒已經死去,他的心也跟著死去,而我只能憶起他曾經流轉的眸光,還有那柔和動人的神情。
至於我去歲寫的那封書信,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我的心思如何,我的哀怨如何,於他都一無所感。
可能他看了,就隨手扔了;可能他讀了,卻不願給我回答。
我不知道該去哪兒,迷迷糊糊卻走回了家門,回到熟悉的庭院,回到古樸幽靜的老宅內,在那里還有牽掛我的家人,至於他,那個從不將我放在心上的人,還是忘了他吧。
我听見有人叫喚,回頭一瞧,說話的是貼身丫鬟屏兒,她歡快地對著我講,說娘親從市集幫我買了一塊綠羅裙,可以穿給老祖宗看,女乃女乃也喜歡我穿碧色的衣裳。
我被丫鬟推搡著到了房內,她讓我套上那看來相當熟悉的服色,我應該穿過這件新衣,不知為何,我還記得,一年前我曾穿著同樣的衣裳,在燈下以蠅頭小楷修書給臨秋。
但,為何屏兒說這綠羅裙是娘新買的呢?
爹娘忙著收拾行李,說是要去祖母家里過秋節,我不解地看著他們,不是早就去過了?為何今天又說要動身?
丫鬟笑我糊塗︰爹爹久未歸鄉,每逢中秋倍思親,當然要回老家一趟啊。
推開門,望著案上放著未乾的紙筆,還有紙上寫了一半的內容,我不禁有些發愣。
那不是我去年給臨秋寫的信嗎?
我拿起信,不由得按照記憶中的說法,將這封信繼續完成。
這信寫過了又如何?他不是早去了邊關?他心里還有別的女子,那人與他糾纏著的紅線,不是我這樣緣淺的人可以剪斷的。但我心中理不清的情呢?
可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寫著,不由自主地交給了丫鬟,吩咐她送到他家里去。
晚上,我想著他,在床上竟夜不能成眠,想著他會不會回應我的真情,想著他能不能和我相守一世,想著他要前往京師離我遠去。
小軒窗外,涼風習習,月色明淨,我盼他能逃月兌命運的安排,盼他能如願以償,就算他會喜歡別人,我也不想在乎了。
一陣狂風襲來,我失手打翻了桌上的油燈,那燈倒在我放在一旁熨好的、嶄新的綠羅裙上,熊熊大火立時燃起,我驚慌地拿手邊的東西撲拍著火苗,不料那火卻引燃一邊的衣物和被褥,濃煙嗆得我直咳嗽。
我還沒將這衣裳穿給他看過!這是我要為他送行時穿的啊!院子響起嘈雜聲音,走水了!我痛苦地嗆咳著,在大火中想要搶救那被燒燬的碧色衣群,隱約听到有人喚了我的名字,在遠處痛苦地嘶聲吶喊。
這時我纔想起那些奇怪的傳言。
听說他最愛的女子葬身火海,他自請去邊關抗敵,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卻硬是要去,是去求死。
但我已經想不起來,那灼熱燃燒的是我的身,還是我的心,亦或是我胸口對於他的不捨和痛苦。
我想對他說,我會等他,等他上京考了會試,等他成為進士,等他回來接我,可是這些話語已經說不出口,在意識朦朧中,我已倒在地上,濃煙和火勢包圍了我,而我即將永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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