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回到了長安,回到春光燦爛的宅院里,看著桐花飄落,听見父親悠長的嘆息。
眼前又浮現出元微之溫柔的笑臉,他含笑地望著我,一聲聲低低喚著︰「洪度……」
然後,他的笑容變為那天冷然的臉,絕情地說著訣別的話︰「洪度,此際一別,將如參商……」
不知怎地,那殘酷的表情,看來竟有幾分像另一名我熟識的男子,愕然中,我看見韋皋怒不可遏地瞪著我,忿恨又嘲弄地說︰「那句『朝暮共飛還,同心蓮葉間』,真是濃情蜜意啊!」
從睡夢中驚醒,我看著遠方飛揚的塵土,在遠行的馬車上,我竟打著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這個夢像一輩子那麼久,雜亂地穿插著不同的回憶,我以為自己會一直夢下去,不會再醒過來了。
我看見了爹娘,他們像我兒時印象里那般慈詳,母親溫婉地笑著,父親等在一邊,牽著我們的手,那手很溫暖,四周開滿了五六色的鮮花,清脆的鳥囀,還有陣陣的流水聲,像是一首早已遺忘的琴曲。
我還看見了微之。
他依舊是那一身月白織錦長衫,溫文爾雅,攬著我的腰,下巴輕輕抵在我的額頭上,兩只手緊緊握住我的,笑著說︰「洪度,妳是才女,是不可多得的人間謫仙,這樣的姿容和詩文,實在難得一見啊!」
我忽然就笑了。這個夢怎麼這麼美,美到我真的不願意再醒過來了。
想到此,不禁搖搖頭苦笑起來,進入韋皋的幕府前,我在樂坊待了一段時日,見多了生離死別,無論是矯情作戲亦或虛與委蛇,我以為自己不會陷入任何癡念,不會再像普通的歡場女子那樣懷了憧憬,卻不想,當有這樣一個男子出現時,不管那情是真是假,我還是願意讓去信了他,然後又坦然接受遭棄的後果。
至少,對這份情意有一份念想,就不至於如此絕望了。但我沒料到的是韋竟因此發怒,一紙貶書送到面前,似是責我不該對別的男子用情。
各地官府及軍鎮均設有樂官,官妓居於其中,我怎麼會忘了自己的出身呢?多年來為官府服務,獻藝侑觴,甚至私侍寢席,韋皋常找我來對飲唱和,上書朝廷要我接任校書一職,私底下卻又命我接應朝野賓客,這麼些年來,我無名無份跟在他身邊,他既已無心無意,我要和誰在一起,怎麼算對不住他?
可我忽略了他的心,一般男子的心思,早將我這樣的女子視為所有物,他可以棄我如敝屣,可以利用我,或者不再寵信我,卻不容我有一絲一毫的異心啊!
無論如何,這樣的聲名遠播是他捧出來的,無論是我所有的一切,我那掛名的校書頭餃,還是琴棋書畫的各式才華,在他眼底都是無用的。
至於那些王公子弟,或是權貴富豪,亦或是元微之,再怎麼欣賞留戀,對於我這樣早沒有青春年華的樂伎,往往是趨紅踩黑,看人落魄即絕塵而去;心中的悲戚湧上來,小小的波折讓我看清自己的處境和身份︰豔名是虛名,才名是虛名,觥籌交錯和男歡女愛都是假的,唯一真實的是我這卑微的身份,需要慈悲憐憫方可立足于世。
雖不願承認,審時度勢一番,我早就明白了人世冷暖,真正和我朝夕相對,能夠掌握我日後生死的,是韋。
我知道,所有的情意只是醉意恍惚之間的戲語,但我後悔了麼?沒有,事到如今,後悔又有何益?
取出紙筆,已經不確定自己能否再回梓州,但一思及棄我而去的元微之,心中隱隱有些惆悵,回神之際正寫下《送友人》︰「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里自今昔,離夢杳如關塞長。」
在馬車的搖晃中,我望見遠方,冷靜地收斂起過多的悲切和回憶,這些都是無謂的念想。
那首《犬離主》是這麼寫的︰「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淨主人憐。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我這樣的際遇,在韋皋眼中,不就是他豢養的一條狗麼?
思緒及此,望著手中的紫毫筆,續寫道︰「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里擎。」
《筆離手》這詩,我是有所感而發乎於中,不想自己的身世如此,胸中一股鬱悶正待發洩,而我的字素來無女子氣,筆力峭拔,不似一般姑娘家的簪花小楷,卻愛奔放行書,頗得王羲之氣韻。
只是想著︰縱然才情可比書法大家,可韋皋棄我,沒想到這番才情就要埋沒松州,不也是他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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