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來,我一直在想,能夠嫁給黎泱,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我嫁給他,得到所有他的榮耀,兩百年來見過他的次數十根指頭都數得過來,更遑論有什麼深情蜜意。他不願見我,將我驅逐出他的寢殿,不願我出現在他的視線之內。我擁有所有神女的羨慕贊賞,可卻有誰知,我只是一個連見自己夫君一面都無比困難的棄婦?
不是不曾疑惑過,既然他已經有了心上人,為什麼還要娶我做他的神妃?他是**三域的海域之皇,他凌駕于諸天神魔之上,他生來便擁有無上的榮耀與神力,他受到世間萬靈的尊崇與敬仰,這樣的他,還有什麼是做不到得不到的?
而我,僅僅是一株天池碧蓮修煉成仙,是司樂神君聆音宮里一介小小音侍。如此雲泥之別,如此天隔海遙,就算我當日勇敢說出那番愛慕,可他對我並無好感不是嗎?那麼為什麼會應我所求娶我做他的神妃?
那一日,我本是听聞慕歌神君來訪前去探望,萬萬料不到會听到那一番震動我心的話。
我听到慕歌神君說道︰「碧塵是我宮里的,你既娶了她,便要好好待她。本來以我的身份也不該向你多嘴,只是那丫頭我看著長大,多少憐愛著些,你可萬萬不能負了她。」
我听得心下感激。我素來性子高傲又沒大沒小,在聆音宮時,慕歌神君很是為我頭疼,也不大愛搭理我。唯一一次交好,便是在我三千歲生辰時送了我一架箜篌,說要我學一學箜篌,磨一磨性子。
彼時我很不以為然,雖听從他的吩咐練起箜篌,卻多抱著玩鬧的興趣。直至今日我孤身一人嫁到東海,身邊沒有半個伙伴,黎泱又總是不願見我,寂寞之時偶爾想起往日九重天上的情景,每每忍不住奏起箜篌,以此抒發情思。現在想來,實在是不得不佩服慕歌神君的先見之明。
黎泱沒答話,我听到慕歌神君似嘆一聲,道︰「不管怎樣,你已娶了她,就好好與她過吧。那丫頭一心戀慕著你,也著實可憐。黎泱,白孤是我們的妹妹,只能是我們的妹妹。你既能听了她的話娶了碧塵,這也是她的一番心意,她希望你能與碧塵幸福。」
我只覺腦中轟然一響,沒有等到黎泱說話,慕歌神君的話卻再也听不進去了。
曾想過千萬種可能,幻想過他愛的人是誰,卻獨獨沒有想到這一種可能。
白孤,冰雪女神白孤,天君.黎泱與慕歌神君的親生妹妹白孤上神。
是啊,我怎忘了呢?若說**三域,誰能得到海皇黎泱的全心寵愛,舍白孤其誰?
冰冷的海皇黎泱,只為一人綻開笑顏,只為一個發狂發怒。
曾經听過一個傳言,說是魔界有位魔將見白孤上神容顏絕色,出言不遜,被海皇黎泱听到風聲後,二話不說殺到魔界親誅魔將,**三域無不為之震驚。
初初听聞,我只道黎泱疼惜妹子,可見必也是個會疼愛妻子的,當日尚還敬他一敬,哪里想到他竟會有那般心思?
難怪,難怪他會娶我,神界雖不注重人倫,到底還是存在著幾分尷尬的。況且,白孤本也是無心于他。
白孤啊……緩緩念著這個名字,腦海之中有什麼不曾在意過的被疏漏的記憶此刻清晰呈現。
隱約記得,三千八百年前,我重傷後躲進碧蓮體內修煉時,被誤闖入天池的魔蛟斷了仙根,彼時我深受重傷,好不容易尋到這個寄體,將要大成時偏受此劫,一時惱怒攻心,不僅千年修行幾近全毀,還有魂飛魄散之險。卻在這時听到一個輕柔的女聲傳來︰「哥哥,萬物有靈,這碧蓮修行不易,就此毀了著實可憐,你幫它度過此劫吧。」
那哥哥不曾答話,我失望之際暗呼我命休矣,卻在此時于混沌之中感覺一股強大仙力將我元神護住,保我精魂不散。那神人似對我這情形十分詫異,卻還是全力護我,臨去之時以滴血相贈,為我重續蓮根。
一切緣起,便在此時。
那神人與我有此恩德,我自當報上一報。
很多年以後,當我重塑仙體,心底仍不忘要尋到那護我精魂血濟之恩的神人。于是聆音宮里初次相見,我于萬千神明諸天神魔之中一眼將他認出。那時,他正舉杯飲酒,百無聊賴的漠視眼前一切繁華,深藍的眸中凝出了冷冽的寒意。
那一眼,只那一眼,讓我沉寂數萬年的心悄然跳動。
在那之前,我從不知道,原來愛一個人,只需一眼的時間。
那時我還不懂情事,只知戀上一個人便想要時時刻刻見著他,便開始總在不經意關注他,便一廂情願的認為他理當喜歡著我的,便無懼無阻的跑到他身邊告白。
二百年前,我當著九天上諸天神魔的面對他說︰黎泱帝君,我喜歡你,我做你的神妃好不好?
我清楚听到九重天上一片嘩然嘲諷。那些素日端正威嚴的神此刻毫不留情的冷諷。
一介小小音侍也妄想做黎泱海皇的帝妃?
不過一個蓮花仙而已,仙根不淨,她倒是好生有膽量。
我只覺被羞辱了,卻倔強不肯低頭。黎泱始終不曾回答我,讓我變得更加尷尬。在一片嗤笑聲中,卻有一個聲音淡淡插入,輕柔似雪,溫淡如水︰「哥哥,我瞧著這位仙子甚好。」
我怎麼也想不到,正是因這句話,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後來眾神嬉笑著散去,大抵都對我的表白求婚不以為然。卻誰也不曾想到,不久之後黎泱竟真的將我娶回東海。
成親那日,我懷著夢幻般的心情等待著他來娶我。可那日,並沒有夢中的彩鳥環伺,並沒有夢中的十里桃花,並沒有寶馬雕車火樹銀花,我等了很久,他終于姍姍來遲,在慕歌神君的催促下簡單拜了天地,昭示**三域我成了他的妻。可那日,他甚至連喜服都不曾換上,連新房都不曾入。
如今想來,若非當日有白孤上神在他身邊,以他的脾性,怕是能眼睜睜的看著我魂飛魄散也懶得動一根手指。
因果輪回,緣生緣滅。可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因緣?救我一命一手牽起我與黎泱紅線的人是白孤,夾在我與黎泱之間令我痛恨令我嫉妒的人亦是白孤。
那一日,听到慕歌神君的話,我終于幡然醒悟。
原來,我與黎泱,無論緣生緣滅,皆因白孤。
我突然感到一種絕望自心底蔓延,如藤絲一般將我的心牢牢縛住,緊窒的幾乎讓我無法呼吸。只有那一刻,我才深切的體悟到,自己是多麼無能為力的絕望。
黎泱,他從不是無心無情的神,他也是那麼深那麼深的愛著一個人,為她一言一語做著所有合她心的事。三千多年前是因她一言救我一命,三千多年後是因她一言娶我為妻。
他愛她至深,為我所望塵莫及。
我本性自私,所以我明白,自己永遠無法像黎泱那樣去愛一個人。可是我不甘,明明我才是他的妻,明明是他要娶的我,他怎麼可以這樣踐踏我的心意,傷害我的感情?
或許,這一段緣,自三千八百年前起,就注定了我今日的窘途與進退兩難。我愛過,怨過,痛過,哭過,也曾默默守候,也曾盡心討好,卻怎樣也入不得他的眼,怎樣也如不了他的意。
我終于明白,在我的愛情里,在我用三千八百年凝成思念的愛情里,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愛的是我,怨的是我,痛的是我,哭的是我,到如今,恨得也只是我。
即使知曉一切,我卻沒有辦法不怨,沒有辦法不恨。只是恨一個人太累,而我已沒有力氣再去恨。
兩百年的時光,磨去了我所有的稜角。明明一生還有很長,我卻覺得累的生無可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