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時,只看到火紅的曼珠沙華灼灼如血,盛放在這一方彼岸。
我沿著三途川來回走動,不時看到透明的靈魂自我身邊掠過——那是沿著火照之路至此的靈魂。
我走在彼岸花的花叢里,身上的紅衣幾乎與火紅的曼珠沙華混淆在一起。
這里是亡靈的歸所,我每日都要出來接引新的亡靈,四周的一切都是幽暗的,唯有那盛放的曼珠沙華是唯一的顏色。
這是我來此的第三千八百二十三天,每一天,我都要喝一口忘川水,將過往的記憶遺忘。然後,當我停下時,我會彈出出美妙的箜篌,引導著初來的靈魂尋到歸所。
我的箜篌,是這寂靜黃泉唯一的聲音。
斯晏是同我一起守候在這黃泉路上的人,不,他也許不是人。他對我說,我的箜篌是他听過最美的聲音,可他從不敢听,因為他每一次听到,心都會像碎了一樣。
那琴音,是最美的悲歌,也是最傷的痛,能讓**三域所有有情眾生感同身受。
可我從來沒有那樣的感覺,于是他說,我若不是斷了情根滅了愛意,便是早已心碎成灰。
我笑了笑,問他一句︰為什麼極致的痴情與絕頂的無情那麼相似?
他看了我很久,終于回答了我︰因為絕頂的無情本就是極致的痴情。
我並不明白。我想,我也永遠無法明白。
終究,我不懂他,也不懂他的情。
愛而欲其生,恨而欲其死——這是我的愛與恨,簡單而又極端。
而這世間,又有幾人能夠懂我呢?
斯晏問我,為什麼十年堅持如一日的飲下忘川水?他問我,忘川的水可曾將我的悲傷遺忘?
我沒有回答他,反問他為什麼甘願流連在黃泉做一個接引者?
他說,他在等一個人的靈魂。
于是我說,我也在等一個人的靈魂,等一個永遠不會出現在黃泉的靈魂。
我在這黃泉路上整整守候了十年。月復中的孩子始終沒有出來,這孩子已在我月復中呆了十二年。我一直想等到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可是當看到那個闖入黃泉的男子時,我就知道我已沒有時間再留給這個孩子了。
「難怪我尋遍**都無法找到你,原來你躲在這里!碧塵,你倒是好生能躲!」
我淡漠的看著面前的男子,心緒不受絲毫紛擾,淡淡笑道︰「慕歌神君,好久不見。」
慕歌碧眸中閃過一絲驚異,隨即更為惱怒︰「不敢當!碧塵帝姬,慕歌今日來此可不是與你閑話家常的。我找了你十年,便是要這蒼天代黎泱看著,我必親手碎你魂魄為他報仇!」
我垂下眼睫,輕聲問︰「他……怎麼樣了?」
「他怎樣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嗎?何必現在再惺惺作態。」
說的是啊。我暗里冷諷一笑。
身中我碧流瑩的三箭赤冥幽焰,無論神魔都難逃灰飛煙滅的下場。我的碧流瑩是父神親自鑄造而成,一箭斷魂,二箭滅魄,三箭湮滅,當年,上任魔主也是如此死在我的箭下。況且,他當時還在二哥非天與祭蠡的攻擊下中此絕招。
可是,不該啊!他明明可以閃開的,他明明可以避開,以他的強大的神力怎會避不開那三支箭?
時至今日,我似乎還能清楚的記得自己當日對著諸天神魔在海天間發下的誓言。
……黎泱,你既無情我便休!今日在這海天之間,由這諸天神魔作證,我碧塵與你海皇黎泱再無瓜葛!
……碧塵只是地域的碧塵,泱泱四海縱橫萬里,九重天闕諸神無上,你我若有再逢,便是這七海干涸枯竭,九天諸神寂滅之時!
……海皇黎泱,從這一刻起,你只是我地域碧塵的死敵。生生世世,不滅不休!
「你說不滅不休,那麼我若消亡,你可會滿意?」
我驚愕的看著他不閃不避中了我三箭,眸中像是一種早已洞悉的空明。那一瞬間,他凝視我的目光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我听著他在我耳旁喃喃︰「碧塵,是不是只有你不知道,你是我此生的劫……」
恨我嗎?碧塵,恨我就將我記住吧。
他唇間綻開的那抹笑容,美好的如同春日初晨盛放的第一朵花。卻在接觸到陽光後瞬息空洞,宛若千年一現的優曇花,盛放之後轉瞬凋零了芳華。
我就那樣看著,看著他的身體如枯萎花瓣般墜落在海底極淵,看著他的靈魂煙霧化虛飄散在七海之上。我的心陡然空了起來,就像整顆心被血淋淋的挖出,卻麻木的感覺不到半點疼痛。
從此,**三域,再也沒有海皇黎泱。
從此,四海八荒,再也尋不到碧塵帝姬。
一晃眼,便是十年。
站在三途川畔,我看著面前的慕歌神君,問︰「神君,那日……你是故意讓我听到黎泱愛慕白孤上神的話是嗎?」這許多年來,有很多事都被我遺忘,也有很多越加清晰。我並不笨,仔細想想便會知道,黎泱對白孤雖感覺親密,卻從未有越禮的舉動。黎泱那樣的人,若真愛上白孤,怕是會為她守候一生也不會與我成婚,更遑論予我這月復中的孩子。
黎泱對我有情無情,我已不想知道。如今,我只好奇那些未解的謎團。
「天域與海域素來交好,可是娶了九重天上的女子,會令天君更加放心是吧。」說到底,我也只是個利益的交替品。「只是你們沒有想到,我會是地域的人,那樣,很不安吧?」
「你在胡說些什麼?」慕歌極為惱怒,「碧塵,原來你也不過是個膽小鬼。你想知道真相,可你卻害怕听到真相,因為是你殺死了黎泱,你害怕了,對嗎?」
「我是想知道。但是有慕歌神君嘴里說出的,那也能算是真相嗎?神君,你的話值得旁人信嗎?」
慕歌氣極︰「無論你信不信,我今日便將你想知道的告訴你。碧塵,你知為何黎泱那般對你?因為他不敢對你好!六千年前他從水月鏡中探知了自己的死亡,他便清楚你是他的一場死劫。可他沒有殺你,甚至、甚至我幾番想除去你都被他阻止。他竟然還想要娶你!他瘋了是不是?碧塵,你不是問我為何故意讓你誤解黎泱愛著白孤?那是他讓我那麼做的,你知道他說什麼嗎?我那該死的哥哥竟然說︰‘若有一日我真被她殺死,我寧肯她那時是恨著我的。’他竟然說︰‘要她殺死所恨的人總比親手殺死自己愛著的人要好得多。’——他竟然這樣說!」
「碧塵,你見過像他這樣的傻子嗎?兩萬年前,他從地域做客回來說他有了喜歡的姑娘,我要他去跟那姑娘提親,他卻不肯,說那姑娘根本沒見過他,他不想將那姑娘束縛住。因為他了解那姑娘的性情,所以他寧可自己一個人無望的等待著也不願去打擾那姑娘的生活。然後他枯等萬余年,終于在六千年前的水月鏡里看到了那姑娘。可結果是什麼?那姑娘三箭連環,生生將他射得魂飛魄散!可那時,他竟然說,‘這樣也好……’,他竟然說,‘若能時時刻刻看著她守著她,我寧可被她三箭穿心魂散**’!」
「碧塵,他枯等你萬年就合該落得這般下場嗎?六千年前,他救你一命。三千八百年前,他以血相濟。你真的以為他是無聊才救你嗎?若不是你,他何須花費如此多的心思?那架箜篌是他花了三日時間親手所做,要我親手交給你。碧幽宮里的百頃蓮池,每一株碧蓮都是他親手種下,只盼著你看著他的心意能一笑也可……碧塵,三箭碎魂,你便是這般回報他的嗎?」
我怔怔听著,既不反駁也不做聲,揪起的心隱隱感覺一絲痛苦蔓延,卻是極淡極淡了。
我想,我大概真的已經麻木了,明明那麼痛苦的事,可是我連痛都感受不到了。
我想,我真的該離開了。這**三域,這蒼茫塵世,再也沒有值得我留下的地方。
離開的最後一刻,我對著慕歌淡淡的笑,我對著他輕輕的說︰「他要我恨他是嗎?他做到了。因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這麼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