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之國,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山海經》
兩日後,我們隨著軒轅痕來到了軒轅一族。
軒轅一族世居東荒,本性上皆是雲逸淡泊之人,無甚聚居之地。族中人也皆是各自飄零,聚少離多,各安天道。委實是無欲無求得很。自然,在親情方面也極是淡泊。
然則凡事皆有例外,而軒轅痕一家卻是個大大的例外。
據軒轅痕所言,他一家人自祖父輩起就居于青要山的鄰山黛眉山,以采藥冶煉為生,與山下百姓多有接觸,倒不是渾然不知世間事,只是少有關注罷了。也正因此,百姓對他們多有敬仰,遇到疑難困苦之事偶爾會上山求助。這也是軒轅痕屠龍以至于被龍所屠的緣由。
此際我正身在黛眉山的主峰上,一路所見但見它四壁如削,奇崖怪石,千姿百態;或如危塔,或如城闕,或如樓閣,或成壇台,連綿不斷,堪稱鬼斧神工。比之青要山,少了幾分秀氣,倒是多了幾分氣勢。山上峭壁萬仞,峰上峭石林立,攀路艱難,林繁藤茂,山頂卻開闊平坦,林木茂密,花卉叢生。我看的新奇,放眼四望,群山伏地、白雲繚繞,山頂萬壑生嵐,煙霧生騰聚成雲海,猶如洪破涌起,巨浪翻滾,深邃莫測,浩瀚無際,黛眉諸峰在雲海出沒,飄忽不定,猶如仙女瓊閣,海市蜃樓,看著倒頗有幾分身在仙境畫中之感。(注︰黛眉山與前文中青要山皆是引用山名環境,百度可查)
軒轅痕的家人還算熱情的招待了我們,對于蕭寂這個屠龍者尤其敬畏感激。或許因為修道的緣故,勘透生死的軒轅族人對于軒轅痕的死倒並不顯多麼傷悲,只有他的母親在想要抱住兒子卻穿過了他的魂體時,瞬間紅了眼眶。
蕭寂于軒轅族人說是有大恩也不為過,軒轅一族向來有恩必報,席間酒過三巡便問蕭寂這恩情當何以為報?只要他開口,軒轅族人必赴湯蹈火完成恩公的要求。
蕭寂聞言倒也不顯意外,幽藍的桃花眸淡淡掃了在座的軒轅族人一眼,道了句「吾欲以龍骨成劍,可否?」
恩公的要求,豈有不可之理?可偏偏這個要求一出,軒轅族人生生遲疑了片刻。
龍骨為世間至堅之物,說是無堅不摧也不為過。而且凡間的火也無法將龍骨煉化,細數一下,也唯有九天之上的九天雷火或是地獄幽冥的紅蓮烈火方能將其煉化,再者,興許魔界的紫焰魔火也有可能。可畢竟這三種火都非凡火,取之不易,用之艱難,而且難度還是很大。其實取火之事對于軒轅族人來說倒也不算什麼,難的是龍骨本身。也不怪軒轅族人並無信心能夠將龍骨鑄成兵器,畢竟至今無人想過將龍骨煉成兵器。況且只是煉化就須幾十年,若要鑄成兵器非百年以上不可。而蕭寂僅僅一介凡人,百年之後便歸于塵土,縱有絕世利器又有何用?
似乎看穿了軒轅族人的想法,蕭寂眼睫輕垂,迷離燈光下藍衣少年俊顏如玉,雕塑一樣美麗的容顏上卻隱隱含著幾分莫名的憂傷。
而只是瞬間,當他在抬眼看來時,藍眸深沉的猶如一片汪洋靜海,展顏一笑間眸中竟有絲絲妖嬈流瀉而出,偏生那妖嬈中卻夾雜著舉世無雙的桀驁清狂,令見者無不呼吸一窒!
「你們只管鑄成兵器,不必擔心其他。十年百年,待到鑄成之日我來取便是。」
他既有此話一出,軒轅族人也無所顧忌,此事權且應下。
翌日,我隨著小白一起去了封印之地。那是一片深淵,處于鬼哭山與一線峽之間,淵深萬里,不知所盡。被軒轅族人稱之為「無極淵」。
鬼哭山山勢平緩,白日里倒也不見森森陰嚎,只是風聲未免急勁了些,且那風也是大不尋常,竟是無始無終的吹刮而來,沒來由的便令人生出幾分怯意。一線峽卻是險極,呈一線攀天之勢,尋常人望之生畏,莫更說是要攀爬了。
然而當我站在鬼哭山上時,卻訝異的看到了對面一線峽上凜凜而立的那一襲藍衣。
蕭寂。
到了此時,我忽然發現,不管在蕭寂身上再發生多麼離譜的事,我都可以泰然處之了。
軒轅痕跟在蕭寂身後,蕭寂微微傾身,似乎與他說了句什麼。隔得太遠我無法听清,也看不到蕭寂的神色,只見軒轅痕神色有些不虞,唇角微動說了些什麼,片刻後卻是一副喪氣的樣子站在蕭寂身後,而後微微後退一步。
我看得分明,心中了然必是蕭寂阻了軒轅痕下淵救人,軒轅痕這是不痛快呢。
話說回來,軒轅痕對蕭寂也不是一般的好。自那日見了蕭寂後,他整個人就貼上去了。弄得小白幾天都沒給他好臉色,他也不甚在意。本來嘛,他與我們同行為的就是尋到蕭寂,這番見到了自然不肯離去。只是他貼的太近了,一副生怕蕭寂隨時離開他似的樣子,也難怪小白嘲笑他這幅樣子干脆以身相許得了。軒轅听後倒也不惱,反而笑嘻嘻的道了句,可惜的他已是骨肉全銷沒了身體,故而只能以魂相許了。彼時我才真正了解軒轅痕的性格,這種性情與初時見面堪稱天差地別,實是叫我愣了好久難以反應過來。
待我要下水時,忽听身後傳來一聲︰且慢!
我回過頭來,便見到軒轅痕已在我左近,與我相隔不過數尺。當下我便是一驚,他雖是鬼魂來時無影去絕蹤,可如今與我相隔如此之近,我竟未曾察覺。何時我的警惕性如此之差了?若是以往在白孤山中,我是萬萬不可能感知不到他人靠近的。此番看來,白剡說的話還是頗在理的,人間的安逸會消磨我的斗志啊。我向來是沒有斗志的,而它所消磨的是能要我命的警惕!
當下我便沒好氣道︰「何故喚我?」
軒轅也看出我的心情不好,他訕訕一笑,「滄淵適才說你我不必下去了,他一人去破封印即可。」
我聞言蹙緊了眉頭。下意識看向對岸時,才發現那人已沒了蹤影,想是適才趁我與軒轅說話時進淵去了。霎時我的心情又沉重起來。即便蕭寂厲害,他終究是個人類,以人類的力量去破解青丘神族的封印?人間有一句話叫做「痴人說夢」,說的便是此種情景吧!然則想到被屠的蛟龍,我又開始不確定起來。心里竟然隱隱的感覺,他一定會破解那個封印!
「怎會如此?」我不禁低喃,為心底對他那股莫名的信任感到詫異。「藍衣,他真的……只是一個凡人嗎?」
「他自然是凡人,也只是一個凡人。」軒轅痕凝望著我,目光深沉凝重,他又說了一遍,用著及其肯定的語氣︰「即使,他擁有神魔也無法匹敵的強大意志。」
我微微一怔。小白眸光急閃,「什麼意思?」
軒轅痕低低的笑出聲來,那笑聲中帶著絲絲的嘲諷,像是在嘲笑我倆的天真。「你們不會真的以為他天生無敵吧?你們听過有人可以毫發無傷的屠殺蛟龍嗎?便是所謂的天人仙族,也少有能強大到屠殺上古凶獸的力量吧?他們都不能,更遑論滄淵!他能夠殺掉蛟龍,固然是因他本身力量的強大,更是因為他有鮫珠護身。千年鮫珠,百世難求。若含于口月復之內,不但可保長生不老,更能活死人藥白骨,只要有一口氣在,憑借鮫珠的力量就可以活過來。」
「原來如此。難怪我無法想通他區區一介凡人如何在海底呼吸,原來根源是在這里。」小白思量著,問他︰「你是怎麼知道的?」小白的眼里有著疑問,因為以那人的性情,是絕對不會將這些事告訴旁人的。
「我看到的。」軒轅的唇角牽起一抹微笑,他淡淡抬頭的仰望著天空。我忍不住移開了目光,只覺那個笑容竟是從未見過的苦澀。
「你們只看到他屠殺蛟龍後勝利的輝煌,可是有誰看到他為之付出的是什麼?我親眼看著,他那一身的傷……那些鮮血淋淋的傷口,在轉瞬之間止血、愈合、恢復,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他一聲不吭!那樣極致的痛楚,他就那般沉默的承受。就如亙古靜默的極地深淵……你們沒有看到,他的眼楮、他的眼楮死寂一般,他根本,根本就不是在為勝利而戰斗,他只是為了戰斗而戰斗!」
「那時候我就知道,這世上無人能夠阻止他……無論他要做什麼……」
「我本來是該重入輪回的。可是我不能。不論能做多少,我至少要為他做些什麼,至少可以讓他不再寂寞的一個人……這也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
「他不屬于這里,我知道的。也許他終歸是要回到他的世界。但在那之前,請上蒼允許我為他做我僅能做的事……」
風聲凜冽的吹來,將他的話吹散到四面八方。峽底極淵驀然一陣波濤翻涌,就像我此時久久無法平靜的心緒,這一陣風,似乎打亂了無極淵自古以來的死寂。
「你既然知道他並沒有真的那麼強,為什麼還有放任他一個人?」我不解的問。「你以為,他不會死嗎!」
軒轅痕唇角牽起一抹冷笑︰「他那樣的人,你以為能有人殺得了他嗎?呵呵……那樣傲岸的人,他是寧願毀在自己手里,也不容旁人一絲一毫的插手!」
「你是在擔心他嗎?放心,青丘的封印再厲害,憑他加上龍魂的力量,足以。」
「龍魂?他禁錮了蛟龍魂?!」
「嗯。蛟龍魂被他禁錮在龍淵劍里。蛟龍雖死,龍魂的力量也不容小覷。他還沒有粗心到想不到屠殺蛟龍的後果。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一旦給蛟龍時間恢復,那必又是一場滅頂之災。」
听著軒轅的話,我心頭恍然。難怪蕭寂口口聲聲說道不要龍淵劍,卻從那個詭秘山洞里取出了龍淵,原來是因他將蛟龍魂禁錮在龍淵劍內。我不禁開始懷疑,他將龍魂禁錮在龍淵劍內,是否早就料到今日會派上用場?
正想著,突听轟然一聲巨響從無極淵底炸開,水浪滔天,齊涌而上,霎時山遙地晃,那力道之詭異迅猛,仿似天地被人生生撕開一個口子!
在轟鳴聲響起的一霎那,我們三人分別施展術法凝氣成界,擋住了滔滔來犯的巨浪洪波。
那真的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水流急速的退去,波濤漸漸恢復,無極淵底重歸于平靜。看著恢復寂靜的黑暗深淵,我們剛松了一口氣,便見淵底突生異樣。似乎無形中有一道線將深淵分成了兩半,一線兩隔,涇渭分明,又像是被人一刀切開了一樣,淵底的水流動的異常緩慢,逐漸開始朝著兩邊聚攏,以那條無形的線為基準,生生撕裂成兩岸。
而隨著裂開的程度越深,游魚雜草穿梭來往,淵里的一切能夠看得分明。不知到底延展至多深,方才看到蕭寂的身影。
彼時,他正處在一個淡藍色的光圈結界里,那是鮫珠凝成的避水結界。結界隨著水波的涌動將他推上來。待他再近些,我三人才看清他懷中還抱著一個人。而龍淵劍已不在他的手中,我細一琢磨已經明白,想來他不僅是靠著龍魂沖破了青丘的結界,還特意將龍淵留在淵底鎮/壓著龍魂。
我正擔心不知蕭寂如何上來,轉眼間他已施展出絕妙輕功,輕飄飄從水底躍出,一腳踏在山壁上,借力躍起竟有數丈之高。他雖是一手抱著那個女子,卻不顯絲毫吃力,非但如此,他的速度也是極快,稍不注意留在眼中的便是片片殘影。他片刻間便又是數次借力,起落之間如同一只藍色的大鳥,乘風翱翔著到達山頂。
那幾十丈的距離被他在幾個須臾間完成,他到山頂後也是臉不紅氣不喘,好似沒事人一般。只看得我目瞪口呆,暗嘆這人還真有驕傲的資本,只這份功力也委實罕見。
蕭寂一上來,我的目光便被他懷中的女子所吸引。
那個女子已經陷入昏迷。她身著一襲玄黑長袍,袍襟上以紅線繡著一種奇異的紋路,似字非字,似花非花,不知到底是何物。她的容顏極美臉頰極白,好似常年不見日光,當真是半點血色也無。在那一襲玄袍的映襯下,更顯得她冰肌瑩徹玉骨清潤,就如冰山上冰清玉潔的冰蓮花,雖有冰霜之冷冽,更是離塵之絕俗。
我無法述說看到她的感覺,只是清楚的感覺到了胸口處傳來的灼熱感。我的身體常年冰冷,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由自己體內散發的熱度,因這強烈的不適感讓我蹙緊了眉心。
詭異的感覺。
我在心里暗暗為這感覺下了定論,看向了這個引起我不適感的女子,「藍衣,她是誰?」
「她叫夷容。或者你也可以喚她——玄狐夷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