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逸突然想到了那個被剝皮的人,想到了老大說過的話「他本是我很喜歡的一個人,但他卻不听話,還想逃走!」
白逸的心下一寒,他現在才明白自己的處境。這是多麼悲劇的處境,要麼泯滅自己的人性,要麼慘不忍睹的死去。他突然發現無論怎樣選擇都是如此的痛苦。
很多時候一個人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去做一件事情並不是因為他不怕死,而是在某些情形下他根本沒有來得及考慮自己的生死。所以英勇赴死的人通常都是在激憤之時,一旦給了他們時間讓他們思考,讓他們猶豫。那赴死的勇氣就會一點一點地被消磨掉。
當年名震一時的名士嵇康,被殺前從容自得,笑彈一曲《廣陵散》,傳為千古佳話,被視為是士人骨氣的象征。可是嵇康臨死前在牢獄之中留給兒子的遺書卻幾近其所能地告誡兒子要夾起尾巴,小心謹慎地活著,文字之間全是苟且偷生之道,全然沒有絲毫名士的風骨和傲氣。
此刻的白逸看到謝賢手里的劍被打下,不由得變得冷靜。他開始權衡利弊,也開始思索自己的得失,尤其是考慮自己犧牲的必要性。
一個人一旦開始考慮自己的死是否值得,八成已經死不了。考慮這個問題本來就是要為活下去找一個合理的借口。
白逸久久沉默著,謝賢也沉默著。她似乎很懂得如何把握時機,說服一個人並不取決于你說的話是否正確,而是取決于你是否能夠把話說進別人的心里。把話說服別人最需要的就是把握時機。
過了一會兒,謝賢又開始說話了︰「昔年周文王為了討好紂王,逃得性命,也曾吃自己兒子的肉。孔夫子周游列國,被困于陳蔡絕糧多日,也命子路砍殺一壯漢充饑。聖人尚且如此,你又何必如此倔 ?」
她說話的聲音已經變得很溫柔,已經不像最初那樣據理力爭。她似乎已經看出了白逸的猶豫和動搖,似乎也知道白逸想要一個解開他負罪感的借口。所以她適時的提供了這個借口。
白逸頭上的青筋暴起,回應道︰「孔子食人,在下聞所未聞,實在不敢苟同!」
謝賢嘆了一口氣,嗔道︰「你怎麼那麼死腦筋,倘使你吃過了這人肉,你會告訴別人你吃過這種肉嗎?」
「傳說孔子困于陳蔡,絕糧多日,有一個大漢身著紅衣前來滋事,子路與其相斗,最後大漢不支,敗在子路劍下,化作一條大 魚。孔夫子就讓弟子把這條魚下了鍋與眾弟子分食!你沒听過這個故事原不奇怪,他本是記在原版的《論語》之中,只是這個版本自漢武帝以後就已失傳了。」謝賢侃侃而言,似乎熟諳于此。
白逸冷冷哼了一聲︰「既然已經失傳,你又如何知道?」
謝賢答道︰「組織有這本書,我以前讀過,里面還標明了何處已經被修改,何處已經失傳。」
白逸又道︰「看不出你還讀過不少書!」
謝賢道︰「這個故事你可以懷疑也可以不信,但文王食子的事情卻是記在正史,這個你無法否認吧!」
白逸答道︰「文王食子乃是為了造福蒼生,伐紂之無道,救黎民于水火。」
謝賢笑了,她笑起來實在很好看,她的鼻子會向上微微的翹起,一個小小的酒窩會出現在臉頰上,而她的眼楮也會變得閃爍而明亮。
白逸看著她,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白逸本是個聰明的人,謝賢的笑已經足以讓他想到很多事情。那個周文王當時被紂王幽困的時候恐怕也並不見得就知道自己未來能夠推翻商紂,更不可能確認自己吃了兒子的肉就可以活下去。那個時候他毫不猶豫的吃下兒子的肉,恐怕無非就是為了活命。至于事後因為「勝者王侯敗者寇」,所以文王吃人肉就有了無數合理的借口。比如他並不知道那是兒子的肉;比如他佔卦佔到他必須這樣做;再比如他為了天下蒼生……。但無論借口多麼華麗,周文王都是一個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人,是一個完全沒有任何底線的人。一個肯連兒子的肉都吃的人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他不能做!
謝賢看著白逸的臉色變得凝重說道︰「我的傻哥哥,要是周文王也像你一樣,一想到吃人肉就要死要活,他早就被殺了,那也就永遠都沒有這個聖人了。」
白逸的心突然一怔,他實在不願意相信那個被所有人奉為聖人的周文王其實是那麼普通。普通得也不過是個貪生怕死,毫無底線的市井之輩。但當他也面對類似周文王的情形時,他才意識到原來所謂的聖人其實跟凡人一樣,也怕死,也會因為形式所迫打破自己的底線。
「所謂聖人,順勢而為,應天而動。文王如此,孔夫子也如此。」謝賢不失時機的說道。
這些道理本來不深刻,只是白逸從來沒有想過。他遵守著一些規則,並不知道為什麼遵守,但是他相信這是對的,並且本能地誓死捍衛著一些底線。可是當謝賢把一切追本溯源,把君子之道,聖人之道的根本擺放出來。白逸才發現自己遵守的這些規則其實並不見得是絕對正確的,也並不見得是不可違背的。
可是無論如何,白逸對吃人這種事情還是感到作嘔的。但此刻他考慮的已經不再是死與活的問題,而是如何吃下人肉的問題。這個變化連白逸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謝賢卻意識到了。
謝賢看著白逸的眼楮說道︰「你只要把它當作牛肉,鹿肉,兔肉就行了,其實這本來也沒有什麼。」
白逸點了點頭,他的心里還是很不舒服,可是他此刻已經決定暫時保住自己的性命。
「總有一天,我會搗毀這個組織!」白逸在心里默默想著。
謝賢似乎沒有看到白逸發狠的樣子,她摟住白逸的脖子,在他的臉上輕輕親了一下,說到︰「我就知道,我的男人不會拋下我不管。」
白逸笑了,這些天來他第一次笑得那麼輕松。他對自己笑得那麼輕松懷有很深的負罪感,但是他不能否認,能活下去確實讓他很開心。他默默地嘆了一口氣,似是悲憫自己,又似是悲憫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