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蠻呆呆地看著容祁,這樣的容祁,玉蠻好似從未見過,如此雲淡風輕,薄唇輕揚,墨眸淺淡,流光淌過,是絕世的風采。
她看不到容祁從前那沉重隱忍的溫柔,也看不到他克制疏遠的冷漠,此刻的他,慵懶而優雅,淡泊而灑月兌,不變的是,他看向她的目光始終溫潤,脈脈含情,玉蠻呼吸一滯,臉頰刷地一下通紅,容祁對她的情意,從未如此露骨。
弘桑雖對容祁恭敬,可如今容祁的這一番話讓他勃然大怒,可見容祁那樣,弘桑冷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容祁目送著弘桑老將軍怒甩帳簾而去,無奈地搖了搖頭。堪言就站在帳口,目光復雜,心里是生平第一次對容祁生出了惱意,他不明白,殿下為什麼說放棄就放棄了,論名正言順,殿下才是真正的皇儲,匈奴之王的兒子,那單于之位本就是他的。這麼多年的隱忍,為的不就是今天麼!
怪不了弘桑將軍會如此震怒,拂袖而去,即使是他堪言,現在也是滿腔不樂意。
容祁垂下眼簾,好似沒有看到堪言的臉色一般,不濃不淡道︰「糧草已燒,事已至此,莫讓弘桑老將軍涉險,堪言,你且去勸勸弘桑。」
堪言怎麼可能去勸弘桑!連他自己都很不理解殿下為什麼突然放棄了!
容祁並未抬頭,只是唇角微抬︰「只不過意外失火,可惜了這一大批糧草。」
言下之意,即使他們今日控制了單于庭,墨折七年統治,根基早已鞏固,既然他們失了優勢,扳不倒他,又何苦再讓弘桑將軍身陷險境。這件事,只是意外失火,一件小事,僅此而已。
堪言雖心有怨氣,可也知道殿下所言的道理,繃著臉,堪言也只能悶悶地應了聲,迅速離去,前往阻止弘桑將軍。
帳中很快便只剩下容祁與玉蠻。
玉蠻紅著臉,容祁笑意盎然地看向玉蠻︰「可惜了你的肉沒能烤熟,今夜宴席上我也沒怎麼進食,現在還真有些餓了,你在這等著,我去弄些吃的來。」
容祁說完,便伸手要去轉自己的輪椅,玉蠻見了不瞞地撅起了嘴,一溜煙往外跑,她哪能讓容祁奔波,要去也是她去呀。
見玉蠻快速地跑了出去,容祁也並未阻止,直到帳簾被玉蠻垂下了,他才緩緩地收回了手,臉上那一直含著的笑意才慢慢地收斂了起來。
容祁支走了玉蠻,眼神微閃,面容上已然恢復了平素的淡漠︰「既然來了,王叔何不與容祁敘敘舊,今日畢竟是王叔壽辰,容祁怎好怠慢了王叔。」
容祁話音剛落,果然,一道高大冷冽的身影出現在了帳內,面容俊美,輪廓剛硬,神情倨傲,一身冷峻的王者風範,不是墨折是誰。
墨折看著容祁的目光灼灼,飽含復雜的情緒,他冷峻的面龐上凝著一層意味不明的寒意,卻也一點不意外容祁會知道他在這。
容祁卻是倘然地看著他,眼神冷漠。對于墨折的心思,他沒有點破,但也從不卸下這層冷漠和疏遠。
對上容祁始終不曾再像少年時一樣崇拜而又尊敬地對待自己,墨折心中有一絲失望,也有一些苦澀,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容祁,這些年你與我可是越發生疏了。還記得你小時候,你的性子還沒這麼冷漠,當時的你可愛得緊,我教你射箭和功夫,你每每小有成就,總是第一個來告訴我,甚至連你父親都不知道他竟有如此優秀的一個兒子。」
那時的他也是極力想要得到父親的贊許的吧,可惜了這雙腿,即使父親對他寄以厚望,也難免要放棄一個不再可能優秀的兒子,畢竟父親的兒子可不僅他一個。
容祁輕抬嘴角,帶了些涼意︰「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王叔才是匈奴之王,又何苦再提起父親。」
墨折提起父親倒是如同談論尋常故人一般,弒兄篡位四個字,對他絲毫沒有影響。
容祁見到墨折絲毫沒有今夜宴席上的醉態,卻仿佛早有所料一般,僅憑那個女子,又怎能真的讓一向多疑又謹慎的墨折放松警惕,只是他早知他們奪權之意,又為何連他們將王庭的兵馬盡數換下也不曾察覺,反讓自己置于危險之中?
像是看穿了容祁的想法,容祁上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這樣困惑的神情可是好多年的事了,墨折顯得有些懷念,望著容祁的目光有些痴迷,但那痴迷轉瞬即逝,被他斂過,此刻的墨折,像一頭危險的獅子,帶著狂意︰「我墨折若是怕,當初也不會殺了王兄,將十幾個皇子公主趕盡殺絕,篡了這位子。若是時間往回倒,再讓我選擇一次,我仍會毫不留情地殺了你那無用的父親。想我匈奴何等大國,竟需要向漢人低頭,實在是丟我匈奴顏面,你父親不配當這個王,我這個做兄弟的,只好替他做這個王。如今我也做膩了這個王,你想要,我為何不給?你是正經的王儲,如今你要坐這個王位,倒也合適。我明日便召集長老院,告訴他們我的決定。他們會尊你為王,若有人待你有半分不敬,我看他們也不必再活著了。容祁,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意,只要是你想要的……」
竟需要用自己的兒子做漢國的質子來保住自己的統治,如此鼠膽的廢物,怎麼配做匈奴的王,他打著要將容祁送入虎穴為質的主意,連自己曾經最贊賞的兒子也可以作為利用的棋子,這樣的人,他墨折殺一次又何妨。
他敢動容祁,敢動他的容祁,他墨折,決不放過!定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容祁微微蹙眉,只當沒有看到墨折那近乎瘋狂的嗜血眼神,他的神色越發淡漠︰「王叔,比起容祁,匈奴的子民或許更希望你能統治這個國家。既然王叔願意給容祁容祁想要的,只希望王叔依舊為國費心,使漢人不敢欺侮,使諸國願臣服。如今容祁最想要的……」
說到這里,容祁的眼神忽然如化開了一般,寒冰化成春水,盡是溫柔︰「容祁只希望余生安定,能有玉蠻常伴左右,縱使他日黃泉相邀,也能帶著笑前往赴約。」
容祁這話說得徹底涼透了墨折的心,看著他嘴角漾著的笑,眼眸溢出的柔,只要有那個什麼都不會的傻女人,就是談論死亡,他也能笑得如此安逸嗎?多少年了,多少年不曾見過這樣的笑……
墨折背脊一震,神色復雜,眼底深處好似漩渦一般瘋狂席卷著,瞬間,他的臉仿佛徹底凍結,猶如化為深邃海底的一柱冰山。但很快,他忽然扯了扯嘴角,眼神黯淡,退了步︰「夜深了,你且歇著吧。」
容祁不語,只是坐在輪椅上淡淡地看著他,神情安寧,猶如謫仙。
墨折轉過身闊步往外走,只覺得那道平靜得過分的目光卻像鋒利的尖針一樣刺得他渾身澀疼,終于,他掀開簾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並未回頭,聲音微啞,反倒有些釋然︰「明日在長老院上,孤會下令,賜封你為狼王,封號逍遙,將那女子,賜予你,做你的王妃。弘桑等人,孤不會動他們,你盡管放心。」
說罷,墨袍一掃,帳簾已垂下。
……
玉蠻回來的路上踫到了臉色不大好看的墨折,玉蠻今夜差點被墨折卸了下巴,現在想來還有些心有余悸,不僅臉色一變,要繞道走,看也不想看這個大壞蛋。
可墨折也看到了她,哪能輕易放玉蠻走,他銳利的眼楮微微一眯,深不可測,似乎很想從玉蠻那張並不算漂亮的臉蛋和並不算婀娜的身段里看出,這個野丫頭到底是哪里吸引了容祁那樣美好的人。
「怎麼,就連隨孤走走的膽量也沒有?」墨折的語氣揶揄,反倒激得玉蠻小臉漲得通紅,氣呼呼地瞪過去。
墨折不以為意,率先走在前面,玉蠻也氣呼呼地跟了上去,一句話也不說,她倒要看看,這個大壞蛋想要做什麼。
一路上,墨折也不說話,好像真的只是把玉蠻當成了一個隨行的侍女一樣,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玉蠻本來還想斗氣,可又想起自己若是還不回去,恐怕要惹容祁擔心,到時候他的身子就又要不好了,這麼想著,玉蠻倒清醒了一些,不肯再跟墨折耗下去。
玉蠻轉身要走,脖子突然一涼,竟是墨折抽出了刀,一把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把玉蠻氣得快要炸開來了,可脖子也不敢輕舉妄動︰「你……」
見玉蠻這惱怒的樣子,墨折又忽然把刀鋒挪開了一些,一派閑適,優雅笑容里帶著一點促狹︰「孤不殺你,方才孤答應了容祁,要將你賜他為正妃。」
玉蠻心中忽然一下狐疑了,不知道這個大壞蛋在打什麼主意。
墨折不以為然地挑起了眉,他突然湊近了玉蠻的耳朵,星眸諱莫如深,帶了一絲惡意的壞笑︰「你可知容祁多年來心中所思?想來你也不過是個替代品罷了。待你失去容祁寵愛的那日,記得來找孤,孤不介意多你一個暖床女奴。」
……
夏季的沙冬青開滿了女敕黃的花,青蔥與花瓣相挨之間,是一顆顆翠綠欲滴的青果,看得人舌底泛起一陣酸。
狼谷依舊隱藏在大漠深處,漫山遍野的樹木蔥蔥郁郁,波光粼粼的泉牙兒像是流淌的白練,山嶺上,夾道上,樹杈上,句石上,月牙泉邊,一雙雙幽碧的眼楮炯炯有神,堅硬光滑的毛發在太陽下閃著金光,狼嘯聲一陣接著一陣,此起彼伏。
威風凜凜的狼兄最為魁梧,毛發也最為漂亮,它的眼神帶了些不屑,好像是在鄙視玉蠻竟然和一個奇奇怪怪的人類結成夫婦,一點也不像它們狼。可不屑歸不屑,狼兄竟率領著狼子狼孫,給了玉蠻一場最隆重的儀式,歡迎她回家。狼兄看容祁的目光充滿了敵意,就像護犢的父親審視女婿一般,生怕自己疼愛的狼妹眼楮進了沙子,嫁錯了人,若是它不滿意容祁,或許真的會撲上去咬死容祁不可。
狼兄身側,是漂亮的狼後,狼後用脖子蹭了蹭狼兄的脖子,舌忝了舌忝它的毛發,狼兄那凶狠的眼神終于緩了緩,換上一一派柔情,一下子威風大減,看得玉蠻直冒火氣,狼兄就會在她面前擺譜,在妻子面前卻乖得像一頭小綿羊!
它們身後,是早已長大的小公主正和新生的小弟弟玩耍,一大一小兩只狼兒互相撕咬著,像極了當年她和狼兄在沙漠上打架的樣子,玉蠻的眼眶不禁有些紅了……
一只溫暖的大手握緊了玉蠻的手,玉蠻偏過腦袋,容祁正溫柔地看著她,溫柔得快要滴出水來,這下玉蠻心里平衡多了,容祁可是比任何人都還要疼她呢,比狼兄看妻子時還要溫柔,她心中一陣柔軟,面頰刷地飛紅。
忽然一陣馬蹄在深谷中響起,大概是這個狼谷里狼味太重了,這馬叫得慘烈,實在是可憐。
玉蠻回過頭去,只見一道英姿勃發的身影正從馬上下來,這一看,玉蠻渾身不僅一僵,一下子連眼楮都不敢抬了。
從馬背上下來的迦昱靡英俊瀟灑,懶洋洋地挑著眉,他們在匈奴大婚,銀翹正趕上生場,危在旦夕,他才沒能趕得上婚宴,如今玉蠻帶著人回到狼谷,他又怎能連這一回都不趕上?
玉蠻卻心虛得很,這是自她逃了婚以來,第一次見到迦昱,迦昱一定恨死她了,她悄悄拿眼去向容祁求助,卻見容祁正含笑地看著她,好似還在鼓勵她應該勇敢地面對自己所犯下的錯。
玉蠻撅了撅嘴,在惱容祁不幫她,可還是只能硬著頭皮朝迦昱而去,滿心愧疚,迦昱一定很生氣吧,他是烏孫的皇子呢,大婚之日卻讓新娘跑了,他一定被人笑話了,以迦昱的性子,肯定要氣得不行。
迦昱靡見玉蠻這麼怕自己的樣子,嘴角一翹,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你緊張什麼,若不是銀翹非逼著我來,我才不來。」
玉蠻撇了撇嘴,沒敢跟迦昱頂嘴。
迦昱深深地凝視著玉蠻緋紅的面頰,他從未見過玉蠻這樣害羞卻又溢滿幸福的神情,心中一刺,反倒讓他清醒了幾分,目光一斂,笑了起來,一副吊兒郎當︰「匈奴狼王可真是沒眼力,想起來還好你沒嫁給我,不然我可得後悔死了。誰會喜歡你這個沒辦兩肉的身材?我又沒傻。但我還是有些惱的,畢竟你讓我被他們笑死了,竟然連一個女人都管不住,丟下自己跑了……」說到這,迦昱眼神一黯,卻仍高高地揚起了嘴角︰「我早知道有一天你會離開我,但是我不會用讓你稱心如意的方式與你道別。」
說著,迦昱靡忽然抬腳踹了一下玉蠻的,笑得陽光燦爛︰「快點滾吧。」
……
月牙泉畔,男子靜靜地坐在輪椅之上,溫潤如風,墨眸溫柔,微風卷起了他的發絲,和那少女的發糾纏在了一起。
少女將腦袋趴在他的膝蓋上,歪著頭,撅著嘴,似乎有些不滿,滿是酸味︰「他們說你總在想一個人,那人是誰?她是不是很漂亮,很聰明,脾氣又好,像大祭司仲母一樣可以與神對話?」
玉蠻其實心里還是很介意墨折對她說過的話的,他說她只是容祁一時興起喜歡的人罷了,容祁心中早已住著一個她遙不可及的身影,而她只是恰好在容祁沒能找到那個女子的時候能夠陪伴在容祁身邊的替代品罷了。
容祁大概沒有想到玉蠻會問這個問題,他深深地看了玉蠻一眼,嘴角的笑意卻越發幽深了︰「她不漂亮,總是像個野丫頭一樣瘋跑,聰明倒是有些小聰明,脾氣不好,也不能和神對話,她連和人說話都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她的頭發總是亂糟糟的。」
「她這麼糟糕……」玉蠻低下了頭,扯了扯自己總也梳不好的辮子︰「那你還是想念她對嗎?」
「以前是,現在不需要了。」
「為什麼?你已經不再惦記她了嗎?」玉蠻困惑地盯著他嘴角溫柔的笑意,容祁卻是不再答了。
看容祁笑得那麼溫柔,玉蠻惱怒極了,對,她就是在吃醋啊!她想故意氣容祁,小臉一古,氣呼呼地哼道︰「哼,反正我以前心中也只有昱哥哥,我們扯平了,我不生氣,不生氣。真的,一點也不生氣!」
容祁的笑意更深了︰「有些事我一直很想告訴你……」
玉蠻眼楮忽然亮了起來。
容祁笑了︰「不過現在不需要了,這樣挺好。」
玉蠻一下子又更郁悶了……(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