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閘北,蘇州河西岸,一座鋼筋混凝土結構的六層大廈高高聳立。這是該區的最高建築,高達25米。
龍嘯天把這里選作阻擊日軍的戰場,不僅僅是因為它居高臨下,更重要的原因︰這座建築曾被當作國軍八十八師師部,倉庫中貯存了大量食物、救護用品及彈藥。
還有個重要原因,這里與租界一河之隔,既然處座要造成國際輿論影響,這里是首選最佳位置。
對龍嘯天選擇的位置,戴笠非常滿意,通過委員長命令撤退的八十八師,盡力供應阻擊部隊的彈藥和武器。
師部大樓前操場,上海站成員在列隊。少數幾個剛招募的學生兵嬉戲打鬧嘰嘰喳喳,大部分則是蔫乎乎的呆頭呆腦。龍嘯天只看一眼就夠了。轉頭將花名冊塞到帶隊的溫可原手里︰「挑六名軍事素質好和槍法好的,組成狙擊組,到樓里集合!」
龍嘯天剛要轉身,身後傳來一陣細碎小跑腳步聲,腳步聲伴隨著一個小姑娘羞澀的東北口音︰「報告長官!」
龍嘯天回過頭,一名孩子模樣、身材瘦小的女兵,一身齊整裝束,大睜著眼楮,誠惶誠恐,規規矩矩地立正站在他面前。
後面的溫可原喝一聲︰「入列!」女兵居然不理,她是沒听見,全身心地緊盯龍嘯天,站得更直了,又說一遍︰「報告長官!」
龍嘯天有點不耐煩︰「報告什麼?」
「長官挑……挑我吧!我素質好!」
「怎麼好?」龍嘯天輕蔑的看著她。
「我槍打的好。」
龍嘯天笑了,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聲稱自己槍法好,是後生可畏還是出初牛犢不怕虎,嘯天心中突然生出一絲好感。「叫什麼名字,來上海站多久了?」
「報告長官,我叫夏真,入伍不到一個月。」女兵立正回答。
這是龍嘯天第一次和真真見面,對她的好感完全來自她一口純正的東北話,多年以後嘯天也只了解她三件事︰一;她家住在長白山腳下,父親是獵人,和自己是同鄉。二;她是上海女中畢業,廖起凡受戴笠指示在上海招募人員時,她報名參了軍。三;她渴望國軍收復東北,渴望雄偉壯烈的英雄夢。
「我請求參加狙擊組。」夏真還在堅持。
龍嘯天上下打量夏真,此刻他在想,如果自己是她父母,應該繼續讓她去上學,讀書,而不是出現在硝煙彌漫的戰場。
龍嘯天不理她。「所有女兵出列。」
十幾個女兵站出隊列。
「報上你們名字。」龍嘯天低著頭說。
女兵們報出名字。龍嘯天低著頭在名字上劃鉤,他一直低著頭,不看他們听天由命的臉。他不想看他們的臉,不想為這些有名有姓的生命負責。
女兵們報告完,龍嘯天把名單交到溫可原手里,對溫可原道︰「我已請示處座,所有女兵既日前往南京,處座會重新分配她們職務。」
女兵們有些驚詫,原地不動,人群里開始一陣竊竊私語。
「狗日的!做女人真好,早知道要他娘的給這個劊子手當墊背的,還不如抱著炸藥跟鬼子壯烈一回!當兵就怕攤上這樣的官兒!」行動組的黑龍罵罵咧咧。
情報組的劉家輝一副樂觀相,笑眯眯說︰「老黑,你左一個狗日的右一個狗日的管啥用?想保命,容易啊?」
黑龍和劉家輝都是上等兵,黑龍是上士,劉家輝是中士,兩人年齡相仿,年紀都二十三四歲,當兵有六七個年頭,在上海站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渾身透著滿不在乎的兵油子味兒。劉家輝油滑一點,黑龍則消極懶散。
黑龍長嘆一聲︰「嗨,老劉,從扛這五尺半那天起,就把咱這賤命看清楚了。當兵的早晚都是一個死,不過是早一點晚一點,死在這兒死在那兒,替誰死罷了。」
劉家輝吐著唾沫︰「呸呸呸,晦氣!給你當老鄉算背透了!年紀輕輕的黃土埋了半截,丟人!我明著告訴你,我是看咱老鄉的分上我惦記你,不然我早走了!我不管你了。」
「現在走?你還是別冒險,百樂門抓捕這劊子手我在,這狗日的槍法神了,腳步都不停,一槍把個連長鋼盔打飛,你現在走,走不出操場就被他訂哪!」
劉家輝身子一緊,打消了念頭。兩人還在說著,龍嘯天一聲怒喝。「安靜。」
操場里安靜下來。龍嘯天對夏真命令道︰「你帶女兵撤出陣地,即刻前往南京。」
夏真站著不動。「我不去。」
龍嘯天怒吼。「你必須去,這是命令。」嘯天太激動了,五官有些扭曲,狼一樣犀利的目光穿過眾人,死死盯在她身上。
長官的目光讓夏真有莫名的不安,煩躁,那目光讓她不可抗拒,又覺得那麼熟悉,分明是與父親打獵時山里野獸的目光。
慌亂中她甚至忘記了和自己的長官敬禮,帶著女兵珊然而去。
女兵的身影消失在眾人視線,龍嘯天手持花名冊重新站到隊列前,迎著那些粗野的士兵,在戴笠面前的脆弱煙消雲散,他面孔冷峻威嚴,和剛才判若兩人。「我們這次任務是處座親自交代下來的,我需要能力、勇氣。我們目前有363人,為便于指揮,分為三個組,三組下分為若干小組。電訊組、警務組、情報組和行動組相互搭配,彌補彼此不足。」
隊列開始分散,各組以相互熟悉的程度彼此搭配,重新組成的隊列很快站好。龍嘯天繼續說︰「八十八師留下二十七挺布倫式輕機槍,四門迫擊炮,四挺水冷重機槍,我們武器可謂精良。」
突然有個聲音低聲道︰「武器精良有什麼用,長官最需要腿長跑得快的吧?」
士兵們轟一聲笑起來。龍嘯天惱羞成怒,厲聲道︰「誰?出列!」
鴉雀無聲,沒人出列,人人眼中都是敵意。龍嘯天不去搭理,拿起花名冊,厲聲道︰「每人一套軍裝,一枝步槍,三個基數的彈藥,兩箱手榴彈,一頂德式頭盔,一副防毒面具及食物袋,現在去倉庫領,十分鐘後我檢查你們的武器裝備。」
士兵有序散去,十分鐘後,各自歸隊。沉默的眼里,對他的敵意少了些,對自己的恐懼和擔憂多了些。龍嘯天盯著花名冊,根本不抬頭看。「每個小組配備一挺輕機槍,軍統局配備的短槍我不介紹了,你們都熟悉。下面我說下步槍的使用,不要緊張,瞄準了打,節省彈藥,我們在此需要監守二十四小時,彈藥並不充足。如果彈盡無援,後果你們都知道。
隊列里又傳出一陣嗡嗡聲。
龍嘯天提高聲音大聲道︰「下面我任命各組組長。溫可原!」
溫可原有些遲疑,猶豫了一會還是挺身回答。「到!」
「一組你來負責,負責師部大樓右翼交通銀行陣地。」
溫可原愣了一下,眼里幾乎哀求的神情。「不,長官,這個我不行。我知道你信任我,我也很榮幸,可是……我沒有辦法給你承諾,做情報,我得心應手,要我……要我指揮打仗,我……我真不行……」
溫可原沒有說下去,低垂著目光,腦袋幾乎扎到土里。
龍嘯天沒去勸他,拍拍他的肩膀。「我也一樣,沒這方面的經驗。戰場需要經驗,更需要軍人的勇氣。我要你們穿上軍裝,你們應該明白我的用意。現在我比你們任何人都難受,因為我是你們的長官,你們把命托付在我手里。」
溫可原身體站直了些,仍躲避著嘯天的目光。
龍嘯天繼續說。「下面我點到名的出列。」
「姚力龍!」
沒人答應。
龍嘯天提高了聲音。「姚力龍。」仍然無人應答。
龍嘯天抬起頭,他看到每一張怨恨的臉都那麼相似,黑糊糊一片,他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龍嘯天舉起花名冊,迎著士兵目光,又叫道︰「劉家輝?」
一片沉默。龍嘯天放下花名冊,沉聲道︰「你們要抗命嗎?戰場抗命死罪。」
「這仗打不打都是死,反正都得死……」
龍嘯天怒喝一聲︰「擾亂軍心,于日寇同謀,站出來說!」
前排油滑的劉家輝見狀趕緊賠笑臉,點頭哈腰。「對不起長官,您息怒,您方才點名的那個姚力龍啊,確實沒有。」
龍嘯天翻花名冊︰「誰?」
「就是那個姚力龍啊,姚力龍沒有,黑龍到是有一條……」劉家輝說著沖黑龍眨巴眼楮。
龍嘯天冷笑一聲,一臉傲慢︰「欺負我不認識你們人頭是不是?」龍嘯天猛地上前撕下黑龍衣內襟番號,番號上寫著︰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二處行動組上士姚力龍。
「姚力龍,剛才點名你為什麼不答到?」
姚力龍裝傻充愣︰「長官點我了嗎?我一緊張大腦就失聰,弟兄們都叫我黑龍,時間一長,把自己名字忘了。」
眾人轟笑。龍嘯天不理會,操場上滿懷怨氣的士兵,瞪著龍嘯天,龍嘯天看眼士兵,又拿起花名冊︰「自報姓名!說謊者就地正法!」
龍嘯天拿著花名冊等著。一陣沉默後,響起第一個聲音︰「姚力龍……」
黑龍目光陰沉,沉在下面的是深仇大恨。這段時間龍嘯天看過太多這樣的眼神,太熟悉這種恨。他在他名字下劃了鉤。
「溫可原……」這是一個膽怯的聲音,龍嘯天抬頭,溫可原目光仍躲閃著,躲不過去,勉強對著龍嘯天擠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怪臉。
「劉……家……輝……」劉家輝油腔滑調拖著長聲。
當士兵的自報姓名停止時,龍嘯天宣布。「姚力龍為二組組長,負責左翼西藏路路橋陣地。劉家輝為三組組長,負責大樓正面戰場兼外圍之守備。」
劉家輝條件反射般張張嘴,看到龍嘯天犀利的目光,硬是噎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