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穿殘漢 第五十六節 請君入甕

作者 ︰ 黑色柳丁

且說曹操突出重圍回到營寨,為彰顯此戰乃己方大勝,他當即提升戰績卓越的猛士典韋為都尉,命其率領親兵數百人,在自己的大帳左右負責警衛。然而此舉雖能安撫曹軍兵卒,卻騙不了曹操自己。濮陽城西的夜襲,對曹軍來說可謂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若非典韋等壯士拼死突圍,且天色已晚,否則今日勝負還難料。當然這樣的話曹操只能自個兒心里想想,絕對不能說出口。須知此番曹操可是搜刮了鄄城最後一點存糧興兵圍攻濮陽,一旦戰敗其後果將不堪設想。

而正當曹操將一干戰將招入帳內打算商討下一步該如何進攻濮陽城之時。襄賁校尉呂虔卻領著一身著乞裝的中年男子入賬稟報道︰「主公,此人自稱濮陽田氏,說是有要事求見主公。」

呂虔話音剛落,跟在他身後的乞裝男子忙不迭地就向曹操俯首叩拜道︰「小民田鵬見過曹公。」

「哦?濮陽田氏?」對于濮陽田氏的大名曹操還是有所耳聞的。田氏一門乃是兗州有名的巨富望族。再看眼前這男子雖一身乞裝,但觀其面相肥頭碩耳,顯然是大戶人家出身。故曹操雖對這個突然冒出的田鵬心生疑竇,面子上倒也態度和善地問道,「汝今日來找吾所為何事?」

「曹公明鑒,小民一門世居濮陽,以販貨為生。然自打呂布竊取濮陽之後,其部將終日在城中搜刮擄掠,無惡不作!對吾等商賈更是敲骨吸髓,稍有怠慢,便刀斧相向。長此以往,濮陽必如京師洛陽一般淪落為鬼城。」田鵬說到這里不禁眼眶一紅,沖著曹操深深叩首道︰「田氏一門不堪坐以待斃,故遣小民冒死出城,懇請曹公解救濮陽百姓于水火!」

眾曹將听田鵬說得如此聲淚俱下當即一片嘩然。而曹操更是起身下榻,親自攙起田鵬問道,「田壯士請起。不知城內現下是何情形?」

「回曹公,城內百姓听聞曹公率大軍前來解救濮陽,無不翹首期盼貴軍入城。」田鵬一抹眼淚,跟著從袖內掏出一塊錦緞遞給曹操道,「此乃吾族族長血書,懇請曹公一觀。」

曹操接過田鵬手中的血書,暗自捏了捏發現確實是上好的錦緞,再一看血書的內容倒也並不復雜,只說田氏願做內應開城門迎曹軍進濮陽。在看罷全文之後,曹操當即不動聲色地將血書一合,回頭對呂虔吩咐道︰「子恪,汝先領田壯士下去歇息。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喏。」呂虔抱拳領命後,便領著田鵬離開了大帳。

而與此同時,曹操則將手中的血書交予在場的眾曹將傳閱。眾將一看田氏派人前來竟是要給曹軍做內應,無不欣喜若狂,躍躍欲試。卻見陷陳都尉樂進頭一個抱拳進言道︰「主公,此乃天賜良機!有田氏做內應,吾等定可殺呂布個措手不及!」

曹操的同族兄弟夏侯淵亦捻須點頭道,「呂布軍今日新勝,眼下必持勝而驕心存懈怠。田氏這份血書來得正是時候。」

「是啊。主公,吾等這就同那田氏里應外合。」

「主公,出戰吧!」

有了樂進與夏侯淵的起頭,在場的曹將紛紛上前向曹操主動請纓。然而就在這一邊倒的請戰聲中,司馬于禁卻向曹操進言道,「主公,這田鵬來得太過及時,恐怕有詐。莫不等戲軍師來了之後,再做定奪?」

夏侯淵與樂進都是跟隨曹操多年的老部下,對于他二人勇猛剛烈的性格曹操是再了解不過的了。而于禁雖是新附之人,但他在作戰時所表現出的勇猛頑強以及沉著冷靜的性格,同樣深得曹操賞識。其實若說以曹操多疑的脾氣完全不懷疑田鵬,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在一干曹將中于禁的進言其實最符合曹操所想。但問題是戲志才眼下尚未同夏侯惇率部趕到濮陽。而倘若田氏真的有心為曹軍做內應,那此事拖得越久就越難成事。正如夏侯淵所言,今日濮陽城西的那一戰是讓呂布放松警惕的大好時機。

更何況現下曹操最怕的就是同呂布陷入無休止的攻城戰之中。故他才會選擇夜襲城西呂布軍營以誘使呂布同其野戰。當然白天那一戰證明,就算是野戰曹軍也討不得啥便宜。且經過這一戰,呂布也不見得會再出城作戰。一想到未來曹軍尸堆濮陽城下的情景,曹操的頭皮就一陣地發麻。同時亦讓田氏的邀請顯得彌足珍貴。

總之利與弊,下屬們都已分析到位了。至于信與不信,那還是得由曹操自己下決斷才行。因此在袖手沉思了半晌後,曹操終于抬起頭環視諸將下令道,「妙才、文謙、曼成,汝等隨吾點兵夜襲濮陽!」

「喏!」夏侯淵、樂進、李典三人齊聲領命。

但曹操目光最終卻是定格在了于禁身上,卻听他跟著下令道,「文則,汝率一部人馬于城外接應。」

「喏。」于禁沉著地出列抱拳道。在許多人看來于禁被排斥于夜襲名單之外,是喪失了立功的大好機會。但于禁本人卻並不在意。因為他深知曹操這是在放手一賭。賭贏了自然是皆大歡喜。可一旦賭輸了,那在城外負責接應的人馬就成了主公唯一可以仰仗的救命繩索。于禁為自己能擔此大任而深感榮幸。

于禁的反應同樣讓曹操十分滿意。當初王朗向曹操舉薦于禁之時,稱這個一個小小的都伯,有當大將軍的才干。曹操一開始並不在意,但王朗的買面子,還是召見了于禁。經過一番交談之後,曹操發覺此人確實有些門道,便將其連升三級,被任命為了軍司馬。而今天于禁的表現更是讓曹操慶幸自己這一次帶來這樣一員果敢沉著的良將隨行,否則他還真找不出可以在外接應的人選。

既然安排好了後路,曹操便心安理得地開始同夏侯淵等人商討具體作戰事宜,之後又差人將田鵬招來與其敲定了夜襲的時間、暗號以及地點。一切似乎都很順利,只等月黑風高夜,城門大開時。

曹操在等,陳宮也在等。夜半時分,陳宮照例獨坐高樓,就著月光打棋譜。雖說今晚的月色並不明亮,但陳宮卻並不在意。手下這局棋他已經反復下過不下二十遍,每一步都經過了無數次的算計與推演,就算他此刻閉著眼楮亦能下完整盤棋。陳宮相信計謀也同這棋局一樣只要計算精準,那便無論怎麼走都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正如陳宮雖天天在此樓閣等候曹操入城,但他卻從未擔心過曹操會不來。因為他堅信依照自己的布局,以曹操的處境,以曹操的個性不可能不入局。

耳听著樓下傳來三更棒響,一夜似乎又要過去。可就在這時陳宮手中的白子忽然蒙上了一層微弱的光暈。陳宮回頭眺望,卻見東門方向上火光沖天直將漆黑的夜空染做一團血紅。不多時亦有一呂布軍小卒上樓稟報道,「稟軍師,曹操已過甕城,並焚燒東門以誓絕不退回。」

陳宮收回目光一遍將手中的棋子擱在了本該屬于它的位子上,一邊則冷靜地向小卒下令道,「傳令下去,各軍不得擅動。放田氏引曹操入郡府後,方可鳴鼓截殺。」

「喏!」小卒抱拳領命轉身就要下樓,卻被陳宮一把叫住。

「慢著。」陳宮捻起一枚黑子停滯了一下,跟著落子道,「曹操坐騎絕影通體赤黃。見騎黃馬者一律射殺!」

言罷陳宮揮手示意小卒退下,而他自己則繼續映著火光擺放棋子。真如此刻的曹操、田氏以及呂布均已就位到各自所屬的位置。對陳宮來說布下濮陽之局最困難的地方,不在于騙取曹操上鉤,也不在于如何撲殺曹操,而在于如何讓田氏鋌而走險前去與曹操勾結。沒錯,濮陽田氏乃是真心誠意地想要為曹操做內應。就算曹操為人再怎麼多疑都不會看出濮陽田氏有任何的不妥。只不過田氏的一舉一動在照著陳宮的預想進行而已。正如他手中的棋子,無論白子還是黑子,都逃不開這棋局。

眼瞅著棋局已入收官,明知曹操已成甕中之鱉,明年的今日定是其忌日,陳宮的心情卻並不似他的表情那般心如止水。要知道曹操是他所見過的最富魅力,最具才華之人。曾幾何時陳宮真的堅信那個叫曹操的男人能結束這亂世,並誠心誠意輔佐于他。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別是曹操屠徐州、殺邊讓的一系列舉動,讓陳宮漸漸看出曹操想要對付的不光是割據各地的諸侯,還有盤踞大漢數百年的世家。

什麼人敢公然與世家作對。陳宮能想到的只有曾經篡漢的王莽而已。然而王莽托古改制,最終導致天下大亂,大漢國祚也差點毀于一旦。因此在陳宮看來世家與大漢同生共存。沒有了世家這王朝也將不復存在。而曹操既然選擇挑戰世家,那他的才華與魅力,在陳宮眼中就都變成了為禍天下的凶器。正因為如此陳宮才會毅然離開曹操,並痛下定決心要將其殺之而後快。但是殺了曹操之後,又有誰能結束這亂世?對于這個問題陳宮卻找不到答案,也看不到未來。

如此矛盾的心情令陳宮無心趕赴前線觀戰。因為他生怕真要見到曹操本人,自己會心軟放對方一馬。所以陳宮只得枯坐于樓閣之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同樣的棋局。正如這天下間周而復始從未改變過的王朝體制。

且就在陳宮端坐高樓運籌帷幄之時,曹操亦帶著夏侯淵等一干曹將進入了濮陽城。正所謂,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故曹軍在田氏門人的指引下一溜小跑著就直奔濮陽郡府。然正當曹操躊躇滿志地打算下令沖擊郡府之時,忽听四周金鼓齊鳴,四方火氣,喊殺聲如番江倒海。只見剛才還空無一人的街頭巷尾,頃刻間就如潮水一般冒出了大批呂布軍。見此情形,曹操不禁暗中叫苦,壞了,這次真抽到了支下下簽!

不過還未等曹操下令眾人後撤突圍。卻听前方忽然傳來了一陣洪亮的大笑聲。曹操下意識地一回頭,只見火光映襯下鮮衣怒馬的呂布撥馬出陣,揮戟直指他面門得意道,「曹孟德,世人都說汝奸詐。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

曹操一瞅呂布親自出馬不由在心中暗呼,有門。于是他也跟著拍馬上前大笑道︰「哈哈,彼此彼此。世人都道溫侯乃天下第一猛將,卻不想也是個打輸了就耍詐之輩。」

「曹賊!休得狂言!本侯何曾輸給過汝!」呂布揮戟怒道。

「溫侯真是貴人多忘事。」曹操哈哈一笑,回頭向跟在身後的典韋揮手道︰「典都尉,汝來說說那日在濮陽城西發生了何事。」

典韋听罷當即心領神會地拔出雙戟,跨步上前沖著呂布挑釁道︰「那日吾與壯士百人于濮陽城西直擊呂陣,殺得這賊子落荒而逃!」

呂布被典韋如此一說,不禁當場語塞。不可否認,那天在城西確實是他下令全軍撤退。雖說這是應軍師定下的計謀而行事。可撤退就是撤退,以呂布的脾氣,他是不會像個娘們似地同人多做解釋。因此這會兒的他立馬翻身下馬,揮戟大喝道,「好!本侯今日就在此當著眾弟兄的面,同汝好好戰一場。看看究竟誰是天下第一!」

曹操見呂布為了公平起見連馬都不騎就要與典韋單挑,連忙又向夏侯淵、樂進、李典等人打下眼色,示意他三人隨時準備上前與典韋一起圍戰呂布,好給大部隊突圍提供可乘之機。

于是乎,不多時呂布帶人同曹軍混戰的消息便傳到陳宮的耳邊。眼瞅著一場原本精心策劃的伏擊戰,轉瞬間就被自家主公鬧成了一場街頭混戰,陳宮那雙一向沉穩的手止不住抖了一下。白色的棋子就此落在棋盤上彈到了一邊,仿佛昭示著這世上不僅有環環相扣的布局,同時還有一種被稱為天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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