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君在查賬?」
段融才從船上下來,加之其父段奎眼下正「抱病在家」閉門謝客,自然是沒人會跑來給其通風報信。故段融乍一听蔡吉的書房里堆滿了賬冊,還以為是蔡吉要查賬。畢竟以蔡吉的膽識,她要趁著自家老爹暫退之際動黃珍也不足為奇。
而蔡吉見段融會錯了自己的意思,當即苦笑著搖頭道︰「伯明想哪兒去了。是管郡承在查賬。本府現下只是代為看管賬冊而已。」
「管統查賬!那廝想干啥?」段融一個皺眉,毫不客氣地直呼起了管統大名。顯然對于這個東萊郡名義上的二把手,段融是打從骨子里心存不屑的。
「還能干啥。自然是想捉黃功曹的把柄。」蔡吉略帶揶揄地嘆了口氣道。對于管統的這次查賬,蔡吉同樣不怎麼看好其最終成效。首先管統雖說事先準備了查賬的文士,也對黃珍來了個突然襲擊。但他這次出手事先卻並沒定下明確的目標。即瞅準可能有問題的項目,突擊將其賬目調出查驗。這麼做非但更有成效,還能給對手造成心理上的壓力。只不過黃珍做事向來滴水不漏,蔡吉雖說已派張清在城內四處打探過消息,卻至今尚未揪出啥端疑來。而這也是她之前一直沒有出手的原因之一。不過現下管統既然頭一個撕破了臉皮,事情就得從另一種角度去考慮了。故如何將這一次的鬧劇轉化成自己立威的契機,便是今日蔡吉親自來迎接段融歸航的真正目的。想到這里,蔡吉當即一個轉身,揮手示意道,「此地風大,不若吾倆進大帳說話。」
由于眼下管承等水軍頭領還在江華灣狩獵尚未歸航,又恰逢太守府的書房內堆滿了賬冊,因此蔡吉特意選擇了龍口水寨的大帳作為其與段融密談的地點。只不過既然是密談,自然是不能坐得太遠。這會兒,眼瞅著段融一進大帳便老老實實地跪坐在了堂下,蔡吉便大方地向其招手道,「伯明,坐上來說話。」
雖說段融自付自個兒不是啥正人君子,但面前的這個女娃兒卻是貨真價實的一郡府君。因此面對蔡吉的邀請,這會兒的段融客氣地拱手謝絕道︰「府君,男女授受不親。屬下還是坐堂下的好。」
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真要是男女並肩坐一會兒就能蹦出啥火花來,那後世的職業女性一天之中要不知要經歷多少次一見鐘情。想到這里,蔡吉在心中苦笑之余,只得進一步向段融勸說道︰「伯明勿慮,本府與汝只談公事。吾倆即心懷坦蕩,那同席論而坐,又有何不可。」
段融見蔡吉如此堅持,心想,罷了既然對方一個女娃兒都不介意,自己又怕個啥。便欣然起身上榻,與蔡吉同坐在了一條瓖邊蒲席上。
而蔡吉見段融雖與自己同席而坐,卻多少還有些拘謹。于是她也不多做解釋,直接便直奔主題道︰「不瞞伯明,本府今日來此正是為了同汝商討查賬之事。」
「府君是想幫管統查賬?」段融皺眉問道。雖說他現下已經決定投靠蔡吉這方陣營,可黃珍到底是自家老爺子的同盟,驟然與其為敵多少讓段融有些不適應。
「非也。本府並不打算幫管郡承查賬。」蔡吉搖頭半真半假地糾正道,「本府是不想因查賬一事令管郡承與黃功曹傷和氣,更不想郡府上下因查賬一事而亂套。」
雖說段融目前還沒回過府衙,但光憑蔡吉眼下的三言兩語,他已經能想象得到現在府衙之內是怎樣一副雞飛狗跳的情景。因此在低頭沉思了半晌後,段融還是覺得蔡吉的想法太過想當然,這渾水可不是好趟的。于是段融也顧不得面子問題,直接便向蔡吉進言道,「府君,恕融直言。管統此人向來剛愎自用。無論其查沒查出問題,此事都怕是難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本府也知此事難辦。這不才來找汝商議嘛。」蔡吉听罷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正如段融所言這次的事關鍵是在管統身上。可他偏偏又是袁紹的人,就連蔡吉暫時也拿他沒啥辦法。所以她才會想到另闢蹊徑來解決此事。這不,蔡吉跟著便取出了一卷竹簡遞給段融道︰「伯明,本府想以此法,來將此次查賬改頭換面。汝來看看,可行否?」
改頭換面?查賬有啥好改頭換面的。一時鬧不清蔡吉葫蘆里賣啥藥的段融接過竹簡看,狐疑地攤開一看,卻立馬就被上面的內容給駭住了。卻見段融在粗略掃過一遍竹簡後,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向蔡吉結巴地探問道,「府君,汝……汝這可是要改記賬之法?」
「沒錯!就是要記賬之法。」蔡吉斬釘截鐵地點頭道,「管統既然想借查賬之題發揮。那本府就干脆將此事鬧得更大!直接改進記賬之法!」
原來蔡吉所想到的改頭換面之法,就調整現下官廳所使用的會計制度以及會計核算方法。如果說管統查賬是「揭瓦」的話,那蔡吉此舉無疑就是在「翻新舊房」。其對東萊整個官僚系統所產生的沖擊遠大于管統查賬。而這正是蔡吉想要的結果。須知一項制度的更改,往往會涉及利益的重新分配。因此歷來中國官吏最怕的是變法改制,最愛的同樣也是變法改制。蔡吉前一世曾供職國企,又怎會不知其中的奧妙。姑且不論改制的內容如何,光是改制這件事本身就足以令太守府內的那些大小官吏們各懷鬼胎。而一旦水被攪混,蔡吉也就有了插手郡府人事、財政等等諸多事務的機會。
然而段融顯然沒有蔡吉那般膽大。只見他在經過最初的驚駭之後,稍稍平復了一下心緒,連忙拱手勸阻道,「府君三思。官廳記賬之法自秦時起,沿用至今已四百余年,如今驟然改制,恐難服眾啊。」
「伯明,汝也說官廳記賬之法乃沿襲秦制,然四百余年前的秦人,可曾想過有朝一日錢會不值錢?」蔡吉舉例反問道。待見段融低頭不語,她又放緩了口氣勸說,「且不論改制能不能服眾。伯明,汝先幫本府看看本府所設之制是否可行。」
其實商賈出身的段融一早也已看出官廳記賬之法有弊端。只是一來他官小言輕改變不了既定的制度;二來他從來沒把倉曹掾這一小官職當回事,也就懶得去冒風險提意見。不過此刻眼見蔡吉如此堅定地要改制,段融倒也來了興致。于是他重新拿起那份竹簡,認認真真地將上面的內容揣摩了一番。哪知這一次段融是越看越入迷,當看到精彩之處時,他不禁一拍大腿贊嘆道,「府君大才!此法甚妙!」
「伯明可別奉承本府。汝也知,黃功曹乃是老官僚,倘若本府所定之法不可行,豈不是要貽笑大方。」蔡吉語重心長地提醒道。雖說蔡吉是按照其前一世在銀行的經驗制定了新的會計制度。但是現下終究是東漢末年。正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由于東漢末年的貨幣體系早已崩潰,加之這個時代紙張尚未普及,印刷術也沒有被發明,所以後世通用的復式記賬法在東漢末年並不怎麼可行。因此蔡吉在制定新制度的時候一直提醒自己要因地制宜的修改現行制度。不過饒是如此蔡吉依舊擔心自己新制度會缺乏可行性。須知她還指望靠這一招來鎮住衙門里的那群油滑胥吏呢。可別到時候耍酷不成,變耍寶。
段融听蔡吉這麼一說,不由抬頭首肯道︰「府君放心。汝所定之法,完全可行。沒想到,府君小小年紀竟也對如賬房之事如此行。」
蔡吉見段融說得誠懇也就姑且信了他的話。心想,反正這次的改制也只是暫行之法而已,等到日後國家穩定了,商業繁榮了,還是開挖白銀建立起銀本位,改用復式記賬法的好。
可這時的段融卻又將話鋒一轉道︰「不過府君記賬之法,須先耗費不少胥吏來整理賬冊才行。吾怕衙門人手不夠。」
「無妨,無妨。只要此法可行,暫時多花些人力也無妨。」蔡吉擺了擺手沖著段融狡黠地一笑道︰「大不了本府可讓管統的那兩個門客來幫忙嘛。」
「府君要讓管統的人進衙門?」段融皺眉問道。
而蔡吉則厚著臉皮答道︰「沒錯。若是段家的賬房也能來幫忙,那就更妙了。」
「府君放心,段家定會派最好的賬房來太守府幫忙。」段融一個抱拳保證道。
既然有了段融的保證與支持,蔡吉自然是心安理得地開始將她早已籌劃好的計劃付諸實施。這不,翌日一早她便將管統、黃珍,連同段融等衙門內有頭有臉的官吏一並招進了太守府。當然開會的地點依舊還是二堂院的廳堂,而廳堂的中央依舊堆著那一堆賬冊。
只見此時的蔡吉端坐堂上,在環視了一番底下的官吏之後,她面帶笑容地沖眾人大聲宣布道,「本府今日招諸君來此,乃是為了查賬一事。想必在座諸君也知這賬目已查了十余天……」
然而蔡吉的話尚未說完,底下的管統就神色一變,拱手打斷道,「府君明鑒。吾家門客已算完大半賬冊。請在給吾一些時日。」
「管郡承不急。可那些賬冊堆在府君房里總不是長久之計。」黃珍捻須不咸不淡地接口道。
「兩位誤會了。」蔡吉抬手阻止了即將針尖對麥芒的二人,然後又回頭向管統解釋道︰「管郡承,本府並未責怪汝家門客算賬慢之意。倘若需要的話,這堆賬本再在本府屋里放上個十天半個月也沒關系。只是本府也看過賬冊,竹簡上的內容繁復,不易對賬也是事實。」
蔡吉這話倒是真沒有雞蛋里挑骨頭的意思。須知由于東漢的賬目多記于竹簡之上,于是為了節省空間,每個項目的文字數量都十分精簡,一支竹簡上往往記錄著數筆會計記錄。雖然每個項目都有「入、出」,作為會計記錄符號,可這麼多記錄擠在一根竹簽上,對起來確實很不方便。
因此管統听蔡吉提起此事,連忙附和道︰「府君言之有理。正是因為郡府賬房記錄不清,才導致吾家門客對賬緩慢。」
黃珍原本是閉著眼楮一副眼不見心靜的模樣。此刻耳听蔡吉與管統將矛頭指向了他所管轄的賬房,這老兒不由細眼一睜,回頭向蔡吉拱手道︰「府君明鑒,官廳賬房皆安制記賬,絕無懈怠之意。」
「黃功曹所言不虛,本府已查驗過賬冊,字體清晰,賬目明確,賬房確實沒有懈怠。」蔡吉同樣點頭夸贊道。
蔡吉此話一出,在場的眾人更加一頭霧水起來。心想這小蔡府君兩邊都說好,那她招大伙兒來此究竟所為何事。然而就在眾人暗自揣測蔡吉目的之時,管統終究是比黃珍年輕,且脾氣又直,卻見他當即就月兌口說出了眾人心中所想,「既然府君眼里誰都沒錯。那今日招吾等來此,又是所為何事?」
「是啊。既然誰都沒錯。問題又出在哪兒?」蔡吉掃了眾人一眼,自問自答道,「本府以為問題是出在了賬房的記賬之法。」
「記賬之法?」管統低頭反問了一句,似乎是抓到了某個線索,可一時間卻又道不明關鍵在哪兒。
而蔡吉則欣然點頭,向眾人道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沒錯。不論此番查賬結果如何,本府以為官廳都必須改進記賬之法。當然此舉可能會涉及改制。」
「改制?」管統與黃珍異口同聲地驚呼道。緊跟著兩人雙雙陷入了沉思。
一旁的段融見此情形,心想,遭了小蔡府君此舉過于激進,怕是難被管、黃二人接受。卻不想他這邊才暗叫糟糕。那一邊管統與黃珍卻同時抬頭沖著蔡吉拱手。
「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