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袁軍將士稱作「人肉磨坊」的易京城就位于被易水穿過的冀中平原之上。早年這里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直至興平二年,剛經歷了鮑丘之敗的公孫瓚率部來到易縣,花費整整一年時間,臨易河挖十余重戰壕,並在戰壕內堆築高達五六丈的土丘。每一層丘上都築有營壘,其中位于塹壕中央的土丘更是高達十余丈,易京城就建于此丘之上。此城不僅牆高城厚,還以鐵為門,屯有三百萬斛糧谷在其中。除了公孫瓚的家人之外,任何人都不得居住此城。沒有農業,沒有手工業,沒有商貿,易京城沒有任何正常的產出。這是一座只為守護公孫瓚性命而存在的城池,同時也是任何想攻伐此城的人的噩夢。
袁熙面對這場噩夢已一年有余。這天一大早,他像往常一樣外罩牛皮鎧甲,內襯羊毛氈褂子,腰掛三尺長劍,在順手披上件灰色的毛氈斗篷之後,便掀開帳門走出了暖烘烘的營帳。如此打扮或許讓袁熙看上去有些像胡人,但不可否認這是最適合北國的裝束。早已在外守候的親隨眼見自家主人已然全副武裝,便一面簇擁著袁熙視察營地,一面適時地向其通報軍務。
「熙公子,今早又有一批鮮卑人來投靠大將軍,請問如何處置?」
依照中原的習慣看來入冬之後本該是各方勢力休戰的季節,可對于身處幽州的袁紹軍來說,情況卻恰恰相反。隨著天氣一天天的轉冷,使得幽州各游牧部落的牲畜成批的被凍死,一些無法維持生計的游牧部落旋即開始拖家帶口地來到易京城外,美其名曰助袁大將軍一臂之力,實際上則是在向袁紹部討一份過冬的口糧。作為回報這些游牧部落也會出兵協助袁紹軍攻打公孫瓚。而袁紹為了向幽州各部落彰顯自己的胸襟和氣魄,對來投的部落往往是不分大小照單全收。只是這樣一來袁紹軍的軍糧也隨之吃緊起來。
這不此刻听罷下屬回報之後,袁熙不禁停下腳步猶豫著盤算了一番,但最終還是下令道,「讓他們在大營西面的河邊扎營。再撥些糧草給他們,就說這是袁大將軍對他們忠心的賞賜。」
「喏。」
得令的親隨一溜小跑離開了隊伍。而袁熙則帶著剩下的親隨繼續穿過排列整齊的營帳、隨風飄舞的旗幟以及成堆的武器。空氣中彌漫著馬糞的臭氣以及米粥的香味。在眾人的腳下融化的雪水則與黑土調和成粘稠的泥漿沾滿每一個人的馬靴。倘若是袁熙的兄長袁譚或是三弟袁尚在此的話一定會為營地惡劣的條件而連連皺眉。但袁熙對此卻毫不介意,在他看來相比易京城下的戰場,袁軍大營實在是個可以堪稱**居的好地方。
須知直至今日袁熙的鼻子都還記得六月、七月時易京城外那綿延數百里的尸臭味。面對那一條條被尸體與血水染紅的壕溝,就算是征戰十多年的老行伍看得都會忍不住犯怵。那段時間袁熙常會在私下里暗想,自己的父親是否正在打一場史無前例的攻城戰。好在幽州冬季的寒風不僅鎖住了漫天的尸臭,同時也凍結了環繞在易京城外壕溝內的河水。沒了這些護城河水的阻擋,袁紹軍攻勢頓時就變得順利起來。就在剛剛過去的十月、十一月,袁紹軍一連突破了易京城外的十道壕溝。易京城傳說中的那道黑色的鐵門也頭一次展現在了袁紹軍的面前。
不過這種「順利」並不代表袁紹軍就沒有付出慘重的代價。為了突破那十道壕溝,大約有一萬多名士兵在這個冬天永遠葬身在了易京城外。為了節省燃料與人力這些籍籍無名的士兵同他們敵手的尸體一起被就地掩埋在了壕溝之內。這樣一來處理了成堆的尸首,也完成了壕溝的填埋。只是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苦戰還遠沒有結束,易京城尚有層層城郭等著眾人去攻克。
且就在袁熙憂心忡忡地考慮如何突破那高聳的城牆之時,他與他的隨從們已然到達了營地的中軍大帳。那是一頂名副其實的大帳,其不僅個頭比普通的營帳大了一倍,白色的帆布上還特意用金色的染料染出一圈華麗的紋路,以至于一些看過大帳胡酋都在私下里稱其為黃金大帳。
不用問如此奢華的大帳自然只有袁紹一人能享用。此刻守在帳外的衛兵眼見袁熙到來連忙為他做了通報。不一會兒的功夫,便有一個眉清目秀的侍從引著袁熙走進了被炭火燒得暖暖的大帳。只見帳內的袁紹正裹著一身狐裘同隨軍軍師郭圖談論著什麼。眼見袁熙到來袁紹立即停止了對話,轉而向袁熙詢問道,「熙兒,攻城器械準備得怎樣了?」
袁熙一個抱拳鄭重地稟報道,「回父上,五台投石機已安置妥當,隨時可以攻城。」
可袁紹听罷袁熙的匯報卻只是隨口哼了一聲之後,便又丟了個任務給他道,「東萊的蔡安貞今日會來。汝去招呼一下。」
袁熙沒想到父親會突然讓他去接待蔡吉不由楞在了原地。而袁紹見二兒子沒有反應,當即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蔡安貞不過個空有虛名的州牧罷了。爾等對其不必太過禮遇。」
耳听父親在接待蔡吉的問題上訂下了如此基調,袁熙此刻心中就算再有疑問,也只得躬身領命退出了大帳。其實對于蔡吉,袁熙本人還是頗為矛盾的。一來,在過去的一年中蔡吉向袁紹軍提供了一批又一批的糧草,令自己能在這種天寒地凍的日子招納大量的游牧部族。二來,蔡吉在青州與兄長袁譚交惡的事亦是鬧得天下皆知。而據袁熙所知他那遠在鄴城的弟弟袁尚則似乎還在對與其同齡的蔡吉念念不忘。總之這些年蔡吉始終與袁氏一族處于一種半敵半友的狀態。
而站在袁熙的立場上來說,他既沒有勾引女州牧謀取三郡之地的野心,也不想參與到兄弟間的爭斗之中。袁熙從很早以前就明白袁氏一族的家主位置輪不到他來坐。所以他只想盡早攻克易京,將公孫瓚一家永遠地埋在溝壑之下。然後將在涿郡城造一座漂亮的樓閣,將甄姬接來幽州住。一想到自己的新婚妻子,袁熙的心就像被春風拂過的積雪一般迅速融化了開來。也正因為心存盡早結束戰爭的念想,所以就算剛才在大帳中袁紹頗有給蔡吉下馬威的意思,可袁熙還是不敢有所怠慢。
所幸的是蔡吉也並沒有讓袁熙等太久。當冬日的暖陽爬上三竿之時,信使為袁熙帶來了蔡吉快要抵達的消息。當袁熙帶著一干部將抵達大營門口之時,轅門前已然停了一輛朱紅色的雙套馬車。只見一個身著絳紅色披風的明媚少女正亭亭玉立于馬車的左前方,而在她的身後則跟著一女三男四名親隨幕僚,以及一隊人數約為三百人的騎兵。
據袁熙所知在整個幽州能有這等架勢的女子只有一人,所以他當即大步上前拱手施禮道,「蔡使君一路辛苦。」
在轅門前稍稍等了一段時間的蔡吉亦不動聲色地柔聲還禮道,「熙公子客氣。」
可就在二人寒暄之際,不遠處的山坡之上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眾人頓時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著黑光鎧手持丈八矛的戰將正領著一隊騎兵朝這邊疾馳而來。面對如此突如其來的變故,原本就謹慎異常的蔡吉部眾立刻就顯露出了防御的姿態。而在場的袁紹軍卻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麴將軍威武」
「麴將軍大勝」
雖說之前在曹營蔡吉也曾見過曹昂受曹軍歡迎的景象。可眼前這位黑甲戰將顯然與曹昂有所不同,因為蔡吉不僅能從周圍袁軍將士的歡呼聲中听出愛戴與尊敬,同時亦能從那隊尚看不清面目的騎兵身上感受到駭人的殺氣。加之袁軍將士皆口喚對方為「麴將軍」,蔡吉不由心頭一動,回頭向身旁的袁熙問道,「熙公子,這位將軍是?」
「此乃吾軍上將麴義。」袁熙指著越來越近的戰將自豪地介紹道,「麴將軍曾于界橋之戰,陣斬嚴綱,破公孫瓚麾下白馬從義。後又合兵烏桓峭王以及劉虞之子,于鮑丘大敗公孫瓚,殺其部將鄒丹等二萬余人。」
蔡吉听罷袁熙這番介紹已然可以肯定眼前這位黑甲戰將正是漢末赫赫有名的西涼宿將麴義。雖然在小說《三國演義》中麴義是在界橋之戰中被趙雲一槍挑下的龍套之輩。可是在現實史籍中,麴義卻是一個戰功卓越的名將。正如袁熙所言,此人不僅在界橋之戰、鮑丘之戰以少勝多完敗公孫瓚,還在之後袁紹與公孫瓚的爭戰之中屢建奇功。其名聲更是遠蓋顏良、文丑等「河北四庭柱」。可以毫不夸張的說麴義是袁紹麾下真正意義上的一員帥將,稱其為河北第一將也不為過。此外麴氏一族在涼州西平、金城等地都頗有威望。歷史上就算曹操戰勝袁紹一統北方諸郡,麴義的兒子麴演依舊以涼州為據點抗擊曹軍。
且就在蔡吉暗自回想麴義在歷史上的種種戰績之時,其本人已然率隊來到了眾人面前。乍一看起來麴義約莫四十來歲,留著一臉的絡腮胡子。許是混血的緣故,麴義不僅身材比一般人要高大,五官也如刀刻般分明。只是在這深邃的五官之上卻掛著一層冷峻的表情,使人一時難以親近。不僅如此,此刻面對站在轅門前的兩名州牧,麴義非但沒有下馬行禮,反倒是一言不發地在向袁熙行了個軍禮之後,便領著一干人馬直接沖入了轅門。
麴義傲慢的態度令蔡吉身後的部下頗為不滿。可作為上司的袁熙以及袁軍眾部將對此卻並不在意。相反在麴義領隊經過營帳之時,更多的袁軍將士開始歡呼起來,就好像麴義剛剛打了一場大勝仗一般。不過就在這一陣陣的歡呼聲中,蔡吉隱約听到自己身後的賈詡小聲呢喃了一句,「恃功驕恣,恐難善終。」
恃功驕恣,恐難善終——這樣一句話若是給袁熙,或者袁紹陣營的將士們听到,少不得會譏笑賈詡這老兒酸溜。可清楚歷史走向的蔡吉卻知賈詡這話既非嫉妒,也非詆毀,而是一句精確得不能再精確的預言
事實上當蔡吉用復雜的目光注視麴義遠去的背影之時,身處黃金大帳內的袁紹也听到了帳外突如其來的歡呼聲。正在與幕僚們參看地形圖的他,一想到剛才小卒來報說蔡吉已在轅門外等候,不由抬起頭皺著眉頭問道,「何事如此喧嘩?可是蔡安貞入營了?」
帳外正在當班的守衛听袁紹如此一問,連忙進賬稟報說道,「回大將軍,剛才是將士們在歡迎麴將軍歸營。」
「哦。原來是麴義歸營。」袁紹故作鎮定地輕咳一聲示意守衛繼續站崗。可他臉上的表情卻並沒有因得到這個答案而舒緩開來。對于袁紹來說,麴義是個令他頗為矛盾的人物。早些年當麴義叛離韓馥投靠自己時,袁紹可是著實為自己能得到一員大將而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而麴義之後也確實沒有辜負袁紹的期待,一路為袁紹滅韓馥、討公孫瓚,打下了大片江山。只不過隨著麴義戰功的一路積累,其在幽州的名望也與日俱增。以至于一些鮮卑、烏桓部落竟只知有麴氏不知有袁氏。為此袁紹特地在去年將二兒子袁熙派來幽州出任州牧,希望能以此來增強袁氏對幽州的控制。可誰曾想袁熙也像外面的那些個毛頭小子一樣對麴義敬仰有加,非但沒能壓制住麴義,反而使對方的氣焰更為囂張。直到袁紹再次坐鎮幽州,以輜重被襲為由處理了一次麴義之後,情況才稍稍有所好轉。
譚兒太過驕縱,熙兒太過敦厚,唯有尚兒可堪重任。袁紹如此評價著自己的三個兒子,同時也愈發地堅持要將家業傳給袁尚。只不過一想到袁尚年紀尚幼,而自己麾下又有麴義、蔡吉這等難以駕馭之徒,袁紹便覺自己必須為兒子打下一片毫無後顧之憂的基業。
此時的袁紹雖竭力掩飾著心中的殺氣,可他那鐵青的臉色還是沒能逃過郭圖的眼楮。深知自家主公脾性的郭圖,當即上前在袁紹的耳邊耳語了一句,「主公,大局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