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玄道率領的近兩萬周軍,如今只有不足三百的騎兵,這些騎兵還都是孫玄道的親兵衛隊。作為親兵,自然是時刻都要保護在主將身邊的。一萬多步卒壓榨著身體的潛能,拼了命的往前跑,可是再快人的兩條腿也跑不過戰馬的四條腿。
天王嶺那邊激戰正酣,誰知道在那里有多少漢軍在埋伏?很多人心里不由得都有些後悔,這次追擊原本是可以避免的。誰也不知道當時怎麼就被漢軍挑釁的將軍三言兩語就勾起了火氣,似乎不殺人就不能撲滅一般。
只是包括孫玄道,甚至柴榮在內此時卻都沒有深思,雖然那個漢將挑釁的語言刻薄骯髒,但為什麼自己就是壓不住火氣呢?現在周軍上到皇帝,下到普通士兵,為什麼就好像草原上的一大片干草,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的火星就能將心里的怒火燃燒成燎原大火?
那是因為現在周軍的士氣很不好!相當的不好!這場仗雖然打的時間到現在都算不上多長,可是憋在周軍士兵心里的火氣卻很大!不光是火氣,還有憋屈,氣悶,厭戰,思鄉,等等等等的因素在作怪。
不管是柴榮還是孫玄道,就連最普通的士兵都知道漢軍就是來挑釁的,目的就是要把他們引出大營,可是偏偏誰都按捺不住。
柴榮的火氣不是沒有來由,二十萬大軍圍攻一個小小的玉州城,居然圍了半個月都沒有拿下,反而被劉凌率領的救兵一把火燒的丟盔棄甲,連他這個從無敗績的大周天子都被人追著攆了幾十里。
十二萬大軍甚至還沒有上戰場,就被漢軍一萬五千騎兵嚇得四散奔逃。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若是說周軍的裝備不如漢軍精良,若是說周軍都是新兵不如漢軍善戰,若是說是力戰不敵而敗退的,這都有情可原。
可事實上呢?總計十八萬武裝到了牙齒的大周軍精銳,竟然被玉州城里幾千老弱病殘堵住去路無計可施,又被四萬裝備遠不如自己的漢軍援兵追著打,回頭想想簡直是一件天大的荒謬的笑話。
可是這並不是笑話,就算是笑話也是漢軍自傲的資本,而對于周軍,對于柴榮這個大周天子來說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近二十萬精銳,被四萬連盔甲都湊不齊的漢軍殺的大敗落荒而逃,這種失敗不管是對于天子,還是普通士兵來說都是不可接受的事實。這場失敗就好像壓在周軍所有人心里的一塊大石頭,堵的他們連呼吸都困難。
他們不想戰斗,想回家去過安生日子。又想為自己挽回顏面,狠狠的教訓一下漢軍。連年的征戰,先是對後蜀,然後是對南唐,現在又對北漢用兵,其間還夾雜著無數次邊界上與回鶻人,黨項人,吐蕃人的小摩擦,大周這些年就沒有安生過!
在各種矛盾心里的刺激下,周軍全軍上下都被一種莫名其妙的狂躁所籠罩。被勒令據守在壇州不可出戰,他們就好像一群被關在籠子里的野獸,有著鋒利的抓牙卻偏偏不能施展,而漢軍的挑釁,則是點燃那把大火的火星。
或許,柴榮也感覺到了周軍的心態,所以他才想用一場勝利來激勵士氣。他寧願讓楚離火帶著兩千騎兵去追殺五千漢軍,明知道這樣的戰斗就算是僥幸勝利也必然慘烈無比。但是他還是這樣做了,他要靠著楚離火的以多勝少來讓士兵們重新恢復斗志。
周軍在這些年的戰斗中都是不敗的,不管是南唐引以為榮的一萬具甲騎兵,還是後蜀三萬藤甲軍,不管是黨項人的羽箭還是吐蕃人的彎刀,都沒有讓他們低下高傲的頭顱。然而,不敗是他們的驕傲,也是他們的弱點。
驕兵,一支不折不扣的驕兵。
當孫玄道在後蜀用五千輕騎兵用來回奔襲的戰術將三萬刀槍不入的藤甲軍打的落花流水的時候,他們是驕傲的。當柴榮親自領兵在南唐將那支號稱不敗重金打造的具甲騎兵殺的哭爹喊娘的時候,他們是驕傲的。當大周的騎兵沒有絲毫的劣勢在和吐蕃,西夏的騎兵對抗中取得勝利的時候,他們是驕傲的。
而在那座只有不足三萬人口的小小的玉州城下,他們的驕傲被劉凌的火攻撕裂的支離破碎。周兵不敗的神話破滅了,他們的傲氣隨之被一種叫做沮喪的情緒所替代。甚至,還有每個人埋藏在心底抵死不願承認的一點恐懼。
軍服都不能完全統一,沒有大量的重甲騎兵,沒有手持巨盾的防御步卒,甚至連羽箭都不敢肆意揮霍的漢軍,竟然靠著一股勇氣將他們的驕傲撕碎到一文不值。他們就好像被褪去了光鮮外衣的漂亮女人,赤-果-果的身體都暴露在了男人的視線里。
這種情緒,一旦爆發出來,或許能催發出一股一雪前恥的勇氣,也有可能催發出人性里隱藏最深的懦弱。
孫玄道此時還沒有發現手下將士的這種情緒,因為他本身就已經被這種情緒籠罩。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征戰,從來沒有退縮過的孫玄道,竟然也有厭戰的情緒。
听著前面天王嶺方向的喊殺聲,孫玄道的心就一陣一陣強烈的煩亂。
「命令後軍加快速度!一炷香的時間內趕不到天王嶺,軍法從事!」
他大聲的對自己的親兵下令,很少見到大帥這樣發火的親兵趕緊應了一聲,策馬揚鞭朝著後面的隊伍跑出去傳令了,他還沒有跑出去二百米,忽然發現有什麼不對勁。
他側頭往一邊看了看,發現遠方有一片煙塵揚起,似乎是起風了。他下意識的看了看平原上稀稀拉拉的大樹,卻看到樹葉子如同丟了神一樣耷拉在樹枝上一動不動。詫異了一下,這個親兵搖了搖頭,忽然!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驟然升起,他嚇的臉色立刻就變得煞白!
「敵襲!敵襲!」
孫玄道的親兵扯著嗓子開始大吼,他的臉色慘白得好像一張白紙。那片塵煙揚起的地方,哪里是什麼大風,分明是敵人快速沖來的騎兵!
來不及去後軍傳令了,孫玄道的親兵立刻就調轉了馬頭,一邊大漢一邊朝著前面主將的位置沖了過去。
「側翼敵襲!」
「側翼敵襲!」
只是這聲音在近兩萬步兵發力狂奔的踏地聲中顯得那麼無力,他聲嘶力竭的大喊,額頭上的汗水已經在不斷的滑落。終于,越來越多的士兵听到他的喊叫,一邊跑一邊將視線拋向了遠方。
終于,很多人都發現了那揚起的塵煙,甚至已經通通通的戰馬踏地聲在耳朵里鼓膜上震動。這是一種錯覺,卻真實無比的響徹耳際!
「漢軍的騎兵!」
「是漢軍的騎兵來襲!」
越來越多的人慌亂的呼喊起來,他們再也控制不住步伐的連貫性,有的人更是驟然停住了腳步,眼楮直直的看著側面的塵煙,臉色變得無比的慘白。他身後的士兵沒有收住步伐,一下子撞在他的身體上,兩個人幾乎同時摔倒,但是他已經忘記了疼痛。
「是漢軍的騎兵!」
「這下完了!」
恐慌的情緒瘟疫一樣迅速的蔓延開來,無法阻止。孫玄道的親兵為了盡快通知主將,聲嘶力竭的呼喊反而將士兵們的恐懼引發了出來。誰都不是傻子,全都是步卒的周軍絕對抵擋不住騎兵的沖擊!而最重要的是,現在他們已經累了!
孫玄道的親兵還沒有跑回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了側翼的漢軍騎兵。三千鐵騎踏地的震動聲此時已經超過了周軍行軍的聲響,而那漫天的煙塵也已經遮擋住了太陽的光線!
「命令各營,迅速集結阻止防御!長矛手在外,盾牌手結陣,弓箭手準備!」
孫玄道果斷的發布了命令,手下的親兵一個個的跑出去宣布命令,只是近兩萬人的步兵拉成的一條長線,從隊首跑到隊尾,只怕漢軍的騎兵比周軍的傳令兵還要快!
瞬間,周軍預警的號角聲就響徹天際,那蒼涼的聲音放佛穿透了人的耳膜,直接鑽進了每個人的腦子里。
周軍開始迅速的集結起來,在各級將領的命令下士兵的慌亂也漸漸的平息下來。所有人都在用最快的速度集結組成陣型,作為征戰了多年的老兵誰都知道若是在行軍隊形的情況下被騎兵沖擊側翼的結果是什麼。只有迅速的結成防御陣型,才能抵擋住騎兵的沖擊!
一個又一個的步兵方陣逐漸的成型,長矛手在最外面,盾牌手其次,在盾牌手的陣型縫隙里是弓箭手。然而,方陣還沒有結成的時候,最前面的漢軍騎兵驟然出現在每個人的視線里!
在陽光的照耀下,一個黑色的騎兵人影仿佛從地下突然鑽出來一樣,突兀的出現在地平線上,隨即越來越多的黑影出現,快速的沖了過來。
最讓人壓抑的是,從側翼出現的大隊漢軍騎兵竟然沒有一個人發出吶喊的聲音,整支騎兵隊伍除了戰馬踏地的聲音竟然沒有一點雜響!轟隆隆的馬蹄聲傳來,卻讓人感覺到一種詭異的安靜!
這就如同一只沉默的猛獸,只是露出了鋒利的獠牙,卻根本沒有發出咆哮一樣讓人恐慌。
近了,更近了。
二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
漢軍的騎兵在馬蹄的悶響聲中,猶如一只只沉默的野獸,卻更加爆發出了令人心悸的殺氣。
一百二十步是弓箭相對安全的距離,一個正在指揮部隊迅速組成方陣的周軍千總,揮舞著旗幟不停的催促著士兵們加快腳步,他回頭看了不斷接近的騎兵一眼,計算著騎兵的速度和周軍結陣速度的對比。
忽然,一個小小的黑點出現在視線中,越來越清晰。這個周軍的千總仔細看了看,那是什麼?
噗!
一百二十步之外,花三郎拉開了他的那只鐵胎弓,一箭將一名周軍的千總射死在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