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長的一夢 684 平安夜(上)

作者 ︰ 小魚聯盟

聖誕節原本是個宗教節,慢慢的演變為一個世俗色彩更濃的日子,這些年更是飄揚過海傳進了打開大門的內陸。()滬寧這家新加波外資獨資公司的員工開玩笑說,他們最大的福利就是中西合璧︰公司每年的規定假日里既有老祖宗傳下來的春節,又有西化的感恩聖誕。

今年是公司進入大陸市場的第五年,但卻是公司把研發總部從新加坡移到滬寧以後的第一個完整財政年度。今年業績的成長很喜人,而且一個新開發的拳頭產品已經通過選定的點用戶測試,年後便要進行大規模的市場推廣。因為這個,研發部的員工年底獎金十二月中便發放到手里,大家都帶著些喜氣。今年的春節來的早,元旦過去不久春節的長假便在眼前。研發部里年輕人多,春節倒也罷了,對聖誕反而很有些興致。趁著這個機會,便攛掇著領導帶領大家聚一聚,嗨皮嗨皮。

作為公司研發部門的第一把手,倪裳很欣然的接受提議,在平安夜包下一個小場子,組織研發部的人吃飯唱歌跳舞。公司大陸區的總裁陸昊也很給面子,听說以後主動提出要參加。

晚餐結束,幾個五十來歲的老家伙和頭頭們寒暄一陣,紛紛告辭回家,留下一群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直奔包好的場子。抬頭看,月上樹梢,漫長的夜才是剛剛開始的時候。

娛樂城的洗手間很空曠,裝修的也很豪華,燈光溫暖又柔和。倪裳站在水龍頭前,看鏡子里的自己。腮上淡淡的帶著幾分紅暈,不是脂粉,而是飲酒的後遺癥。她從隨身的小包里拿出一支淺紅色的口紅筆,補了補妝,又在臉頰上淡淡的重上了粉底。

沒來由的,她看著自己,輕輕嘆了口氣。直到大學畢業,倪裳幾乎沒有化過妝,除了偶爾主持校級的大會或者上電視節目的場合。但工作以後,化淡妝幾乎成了基本的職業習慣,據說也是對同事的一種尊重。她忽然想起某人在很多年前說過的一句話,他說女孩子開始化妝的時候便是已經開始衰老的鐵證。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我真的老了嗎?倪裳怔怔的凝視鏡子里自己的影像,忽然間有了些時光飛馳如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感慨。

其實,她今年不過二十六,外面包廂里的人半數都比她年長。但身為公司的技術總監,或者叫首席技術官,她手下直接管轄的員工比大陸區總裁陸昊的還要多,因為研發部是直接向新加坡總部負責的。

面對一幫她的同齡人,和少數年長的下屬,倪裳在如何同他們談話交往上也費盡了心思。她並不習慣高高在上的管理作風,這也不符合這家高科技企業的文化。但職責所在,為了更好的開展工作,她也不便過于和他們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就比如說今天這個場合,她唱了兩首歌,應邀跳了三曲,每次完了都是震天的喝彩聲。倪裳控制著自己,既要保持一種無形的距離,又不會顯得太高傲不合群。她帶著幾分矜持的微笑,和人眼神接觸的時候盡量的讓對方感覺到自己的柔和和真誠。

有時候她有些厭煩,甚至到了憎惡自己的地步。但理智告訴它,這是工作,這是禮儀,這是伴隨職務而來的責任和付出。在這個環境里,本就不應該想說就說,想笑就笑,生氣便垮下一張臉,更何況她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要知道在傳統的商業文化里,過于年輕也算是一種原罪,需要小心翼翼的掩飾和彌補。

倪裳對于這一切並不陌生,從初中開始,不對,也許是小學,她便被教育要把喜怒哀樂掩蓋起來,不要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隨便把它們展露于外。在她二十六年的人生里,也許曾經有那麼幾個月,曾經面對某一個人,她做到過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撒嬌就撒嬌,想任性就任性。因為那個時候,她深深相信他會無條件的包容,總是微笑著理解。即使面對著父母,她都不曾如此做過。不是因為不愛他們,而是害怕他們多心難過,她會小心的選擇自己說出口的話,和一切生活中的細節。

有時候,倪裳覺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因為所有的自我約束,因為總是站在別人的角度思考不要有任何的傷害,因為肩上各種各樣的責任。從小到大,她都是如此優秀,被父母寄予那麼高的期望。甚至那些從小學到大學的老師,都忘不了以她為例,教育一年又一年新來的孩子。

倪裳競賽得獎了……倪裳考上寧大了……倪裳大一就當了學生會主席,是整個學校的……倪裳上中央電視台了……倪裳被公派留學了……倪裳在著名的學術期刊發表了論文……倪裳一畢業就在500強的公司主持大陸區的業務……

當這些關于她的消息傳開來,她那些曾經的同學們老師們,甚至是鄰居們父母的同學同事們,多半會波瀾不驚的咧嘴一笑,好像那是天經地義的事兒。那個女孩子不得了,我早就知道她干什麼都會成-

這也許是你听到的最多的評論。

但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是伸手即得的。她並沒有顯赫的家世,她一直以為(就像她曾經同那個人說過很多次的)自己天賦不過中等,最多中上。所有的這些小小的成就,都是她一步一步努力得來的-

設定一個目標,盡最大的努力,耐心,堅持,比別人花更多的時間,相信自己,尊重別人,認真學習周圍的人的長處,謙恭的向他們請教,絕不排斥新事物,盡快的去主動融入新環境-

一直以來,這都是她遵循的準則,或者可以說是她成功的所謂「秘訣」。

時不時的,當一個設定的目標達成的時候,倪裳會有那麼些小小的成就感,雖然她從不覺得自己有多成功,也從不覺得自己是不可或缺的那一個人。她心里以為,自己和絕大多數人一樣,做的都是很小的事情。但在那些瞬間,她還是禁不住想要有人能和她分享那一點點的成就感。可是環目四顧,有仰望她覺得高不可及的,有怒視她心里羨慕嫉妒的,有尊敬喜歡她卻似乎隔著老遠距離的,卻似乎少了一個知心的人,可以傾訴衷腸,分享喜悅與痛苦。有時候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無意識的越發封閉了私人的空間,才感覺到和周圍的人在鴻溝兩側遙遙相望。

但倪裳是一個心智堅定的人,在某個情緒波動的時刻,譬如今晚獨自站在洗手間里對鏡感慨的這一刻,她能感到刺骨的寂寞,或者說是寂寥。但用水洗一把臉,把頭發束起來,對著鏡子露出個笑容。她款款的走出去,還是那個光彩照人的,能干優秀的,漂亮的二十六歲女子。

她需要走下去,因為她是倪裳,她有好多好多無形的責任擔負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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