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默默進了家門,她才如夢初醒地「啊」上一聲。「我忘記買包子和糕點了!」
回頭,看到兩張好哀怨的表情瞅著她。
你現在才想到……
尋兒倒還好處理,做個小甜點就能打發掉她了,小包子臉立刻笑如春花開,大的那個可就沒那麼好擺平,很計較沒吃到那塊糕。
想雲每次進城里,都會記得給他買糕,一見到那個男人,就忘記他了。
忘記他,也忘記他的糕。
那個當妻子的沒弄懂他在走哪門子的悲情路線,一下午悶悶地蹲在院子角落數花瓣。
本以為他是在不開心她和過去的情人說話,可看起來又不像,她懷疑他根本連她和譚青華是什麼關系都沒弄清楚過,也壓根兒連問都沒想要問她。
包何況——他哪可能會有這般復雜的心思,曉得要喝醋?
餅去問他,他不無指控地瞄她一眼,只會回她。「我的糕……」
「……」是有沒有那麼愛吃糕!
而她,居然還在他控訴的眼神下感到一絲心虛,覺得自己當真罪該萬死,怎麼可以忘了他的糕!
「好啦,下次補給你啦!」
來不及了,忘記就是忘記,下次補也已經不一樣了,哼,他低頭,繼續數花瓣,原諒她、不原諒、原諒她、不原諒……
「……」
她承認,即便當了三年夫妻,他的怪脾氣以及腦袋里奇異的念頭,她有些時候還是不大模得透。
不過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不管多不開心,自己悶一晚,隔天睡一覺醒來,腦袋就跟新的一樣,什麼事都沒了。
見他已釋懷,又開開心心抱著尋兒滿村子玩,她也放下心來。
昨日挑選的布料在過午後送來,她清點無誤後,付清了尾款,擬思著該先從哪兒下手。
是要先給阿風裁件春裝呢?還是給尋兒縫只小背袋?這塊翠竹綠的色澤倒是不錯,適合縫個寶貝袋,裝阿風買給她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
「雲兒——」
意外的訪客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回眸,愕見院前佇立的那人。
「你怎麼——」話才一出口,便有了答案——他跟蹤布莊的伙計而來。
當初與他往來時,也是帶著幾分賭氣意味,不肯告知居處,只說了。「哪日你要提親了,再問也不遲。」
而她,一直沒有等到那一日。
他若真有心要打探,也不是探不著,只是——
他們皆知,那沒有意義。
三年前,都不曾探問了,怎會——
「你這又是何必?」她以為,昨日已與他說得夠清楚了。
「因為有些事情,我想弄清楚。」一路走來,花了大半天時日,打探清楚所有他想知道的。
「我不知你——你嫁的竟是這樣的人。」他困難地頓了頓。「為了與我賭這一口氣,付的代價會不會太大?」
什麼叫「這樣的人」?阿風是怎地?
她蹙眉,不喜歡他提及丈夫時的語氣。
「他很好,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婿。」
「你至今還要瞞我,那人腦子、腦子……」不正常。
初見那一回,男人沉默著,不發一語地靜佇一旁,以至于沒讓他瞧出異樣。
若是早知——早知她要嫁的是一個這樣的男人,他說什麼也會阻止她,不讓她拿終身來開玩笑。
「阿風腦子很正常,他只是憨直了些,沒有你們這麼多的心眼,單純些有什麼不好?」
「你這是自欺欺人!」譚青華直言駁斥。「你愛的是什麼樣的人,我會不清楚嗎?你欣賞才情縱橫、能與你談天說地、心靈契合的男子,你看上的不是我的身家,是因為我們契合,你忘了嗎?那些日子,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由夜盡聊到天明……如今、如今……那男人,駑鈍口拙,連陪你好好說說話都做不到,如何知你意、解你情?你怎麼可能會愛他、怎麼有辦法跟他過上一輩子?」
「人是會變的,青華,別用你的價值觀來衡量我,跟阿風過日子,我半點也不覺勉強。」
「是嗎?」她到現在還要騙他。「你難道,不是為了報恩才下嫁與他、照料他一生的嗎?」
「當初是。」這她無法說謊,下嫁之初,確實沒有太多綺思情懷。
「那麼今天,你已為他生下一女,也夠了,對他祝家有了交代,我可以給他一大筆錢財,差人照料他的起居,替你還了這恩情,雲兒,你回來我身邊,好嗎?」
「還恩?」是誰要還誰的恩?陸想雲不覺好笑,淡淡地,幾乎不帶表情地回應他。「若我說,尋兒是你的親骨肉,不是他祝家血脈呢?」
又是誰欠誰?這番話,他可還能說得理直氣壯、無愧于心?
譚青華怔懾住了。
好半晌,發不出一丁點聲響。
待他反應過來,滿腔欣喜欲狂。「你替我生了女兒,我有孩子了……」
他喜不自勝,失了自制,抓著她的肩迫切道︰「那你更該回來!帶著孩子,回到我身邊,你為我生了孩子,我相信家里不會再反對,雲兒……」
「那祝春風呢?你又打算拿他如何?」
譚青華頓了頓,瞬間閃過一絲愧意,可很快地,屬于人性的自私面仍是掩蓋了一切。「我給他錢,他要多少銀子,隨他開口,我盡全力補償他——」
她只是靜靜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不點頭,也不搖頭,就只是默不作聲地瞅視他,瞅著——他弱了聲,再也說不下去。
不必她說,他自己知道,這番話在情、在理,都說不過去。
不必她說,他自己,懂得羞愧。
他不是那種恬不知恥的人,否則當初,她也不會愛上他。
她已為人妻,讀多年聖賢書,不是教他奪人妻女,枉顧道德良知,她知他是一時沖昏頭,待冷靜下來,他會找回那個有所為、有所不為、襟懷磊落的謙謙君子。
她,什麼都不必說。
丈夫出門前,說了中午會回家吃飯。
陸想雲備好午膳,沒見到丈夫回來。
等得飯菜涼了,她端回灶上溫著,心里正覺奇怪,問了附近鄰里,都說沒見著父女倆。
待到日陽西下,她開始擔心了。
阿風從來不會一句話也沒交代便出門那麼久,成親至今,他要去哪兒都會先告訴她,說好哪時回來,時間從沒延誤過,一板一眼,守時又守諾。
今兒個,確實不太尋常。
她去了娘家問問,陸慶祥說上午來過,在果園里干了一會兒活,然後拿了幾塊糕,開心地和尋兒分著吃,近午時便走了,說要回家吃想雲煮的飯。
可是……他沒回來呀。
陸想雲又找了幾處他常去的地方,沿路問下去,最後一個見到他的旺嬸說,他和尋兒正摘完小花,要回家送她去了。
線索到此中斷。
小花呢?
不,小花不是重點,重點是,說要送她小花、回家吃她煮的飯的丈夫和女兒,哪兒去了?
他們沒有離開村子,在村口土地廟清掃、給過路人奉茶的廟公說,不曾見阿風出去。
日陽西沉,祝春風與尋兒,像是從村子里憑空消失了。
流雲村今年像是流年不利,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來,穆家小嬰兒的事才剛了沒多久,村子里又不見了人,而且這回,還是好好一個大人加小孩。
免不得又驚動了全村子去找。
鄰居們安慰她,阿風那麼大一個人了,不會真出什麼事,可她心里知道,一定有什麼事,阿風從來不會這樣,都出動全村人在找了,夜半燈火通明地喊人,他人若是還好好地在村子里,怎會不應上一聲?
她連阿風以往心情不好會待的舊屋都找過了,他沒在那兒。
鬧騰了大半夜,她從慌亂到後來一顆心空蕩蕩的,靠坐在家門前無助落淚,深恐她的丈夫、孩子出了什麼意外……
而後,廟公急匆匆跑來告訴她,阿風找到了。
他听說阿風失蹤,就擲茭請示了土地爺爺,循著簽詩指示的方向,就在通往她家的那座橋底下找到他了。
她一听,片刻也沒多等,火速奔了去。
跋到時,幾名村人正在勸他。
「阿風啊,你這是怎麼了,一聲不響抱著尋兒躲在這兒,都不知道你家想雲多擔心,都哭成什麼樣了。」
她才……不會擔心,她都要跟人走了。
「是啊,阿風,有什麼事,先回家再說吧!」
不行!他一回家,尋兒就會被搶走了。
勸不動大的,于是村民改勸小的。「尋兒,你告訴爹,你餓了冷了,要回家去。」
被包在衣袍里頭的尋兒才不冷呢,爹有給她吃糕,也不餓。
她搖搖頭,一雙小手臂緊抱著爹爹,小臉埋在胸口,挨靠著,她要跟著爹,爹不走,她也不要走。
于是,父女倆固執地窩在橋底下,局面僵持著。
見陸想雲由遠處快步奔來,大嬸連忙拉了她追問︰「我說想雲啊,你們是不是吵嘴了?夫妻倆有話要好好說啊,這麼斗氣實在是……」
她沒听進大嬸的叨念,一個跨步上前,喊他。「阿風?」
他抬頭瞄了她一眼,又別開,不吭聲。
這阿風,平時不是最听想雲的話嗎?
「阿風,你先出來,有什麼事,你得說了我才知道。」
他還是動也不動,惹得她也動氣了。「祝春風,我數到三,你立刻給我出來,否則我真走了!」
平日再怎麼孩子氣,她都可以包容,可鬧失蹤這招,著實踩到她的底線了,他不知她被他給嚇得半死嗎?還帶著孩子一道胡鬧,害她以為、以為他出了什麼意外……
他再不懂事,也該知道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這回她真給惹毛了。
他被這麼一凶,也有滿月復委屈。「你走、你走好了!反正——反正你早就不要我了!」
她一愣。
這——什麼跟什麼?她幾時不要他了?
月光下,清楚瞧見他臉上掛著兩行清淚,委屈兮兮地別開臉。尋兒一見爹爹傷心難過,也跟著哇哇大哭。「哇——爹、爹——」
「想雲哪,你這是……有話好好說,何必凶大的罵小的,瞧他們都給你惹哭了。」
「……」怎麼千錯萬錯全成了她的錯?
問題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啊!
她嘆口氣,軟下聲調。「那,我不走,你出來,我們回家談。」
「你騙我!」他一出來,她就會走了,帶著尋兒跟那人走了!
「相識至今,我幾時騙過你?你現在出來,我們還能好好談,你不出來,我現在就走,你選哪一個?」
他被她開出的條件困住了。
橫豎都要走,出來,還有得談;不出來,就什麼都沒了……是不是這樣?
他考慮了好久,才慢吞吞地移動身子,從橋底下鑽出來。
村民幫忙接抱過尋兒,她伸手幫著將他從溝底拉上來。
事情完善處理妥當了,村人這才一一散去,各自回家補眠。
「瞧你!弄得一身髒兮兮。」陸想雲猶有余怒,回家燒熱水讓父女倆洗沐。
「餓不餓?灶上有飯菜。」氣歸氣,心里還是關懷的。
小的那只搖頭。「爹有給我吃糕。」
大的那個也搖頭,一瞬也不瞬地盯緊她,好似她隨時會抱著尋兒跑掉,丟下他一人。
由娘家帶回來的糕都給尋兒了,他自己從中午至今什麼都沒吃,哪可能不餓?
她也不跟他多說,直接命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