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人間難得幾回圓,皇帝詔諸有功將士大臣,及其家眷宮中賜宴。
崔娘很興奮,一大早起來就打扮起來,穿上了新做的翠綠綢緞衣服,對著鏡子很仔細地涂脂抹粉,還特意用出嫁的時候用剩的紅紙放到唇上一捻,就涂上了紅紅的唇色。
蘿卜見罷笑道︰「那皇帝還不是看著我大哥的顏行行事,穿身干淨的就行了,那麼麻煩做什麼?」
崔娘翹起小嘴道︰「可不能,一會見的都是官家大戶的夫人小姐,妾身怎麼能給相公丟呢?」
崔娘胸脯起伏,一顆心噗通噗通直跳,又充滿了期待。天吶,要見的可是皇帝,以前她在小山村的時候,連縣太爺也只是听人說,村里最有名望的鄉老說起縣太爺也是一臉崇敬,現在崔娘明白張二哥的總督,趙大哥兵部尚書內閣首輔,和縣太爺比起來,意味著什麼官,更別說皇帝了。
「大嫂二嫂人都挺好,你也別太緊張了。至于其他什麼夫人小姐,不過只有巴結你的份。」蘿卜自信地說。
崔娘忍不住在蘿卜臉上親了一口,說道︰「相公真厲害。」
蘿卜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拍拍胸脯說道︰「只要有俺羅伯在,大哥就沒有打不贏的仗。只要有俺大哥在,天下人盡可不放在眼里。」
蘿卜和崔娘收拾停當,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讓崔娘乘轎,蘿卜自穿一身玄黑戎裝,騎高頭大馬,向紫禁城走去。
走過奉天門前的長廊,穿過奉天門,蘿卜自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坐了,大殿中已經有許多大臣到了。而崔娘隨著宮女到了坤寧宮,那里也坐滿了鶯鶯燕燕,等著長平公主朱徽娖主持宴會。
崔娘找了個靠後的位置坐了,低著頭,心生膽怯,不敢多說一句話。畢竟她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大場面。
過得一會,前邊一個夫人轉過頭,看了一眼崔娘,說道︰「請問這位妹妹,是哪家的?」
「啊?」崔娘因為緊張,也沒料到有人和她說話,結結巴巴說道,「羅……羅游擊將軍……」
那夫人听罷是個武官,而且是什麼游擊,頓時鄙夷地看了一眼崔娘,咕嚕著小聲道︰「什麼人都來了。」
至于羅什麼,夫人已然失去了興趣。
那夫人旁邊另一個女人問道︰「沒見過,是誰?」
「不知道,你瞧她身上那俗氣的綢緞,居然是全綠……」
前邊傳來一陣輕笑,「她不知道今年已經不時興柿袖了麼?」
「還有她嘴上的玩意,什麼玩意,感情是來嫁人的,哈哈……」
聲音雖小,但是崔娘听得清清楚楚,她羞得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心里又充斥著對那兩個女人莫名的恨意。
而在前殿的蘿卜,早已耐不住酒香的引誘,自個喝起來。大臣們鄙夷地紛紛看著蘿卜,這時有個人小聲說道︰「羅伯,趙閣老(趙謙)的結拜兄弟。」
眾人看蘿卜的眼光,頓時變了味道,有仰慕,有懼意。
「皇上駕到!」這時太監尖聲喊了一句。
皇帝在高啟潛的攙扶下坐上皇位,眾臣行完朝常禮,高啟潛高聲道︰「皇上說,眾卿平身。」
眾臣從地上爬了起來。這時皇帝說了句十分雷人的話︰「大家隨便吃,別客氣。」
眾人相顧搖頭,無語。
這時,宮外的太監又喊道︰「軍機大臣內閣首輔,兵部尚書趙閣老到。」
皇帝臉上立刻變色,他是本能地對趙謙有懼意。
趙謙雖然才四十出頭,但是古時把人稱老,是表示尊敬。
趙謙按劍而入,他進宮從來不解劍,也沒人敢叫他解劍,因為他那把劍是先皇朱由檢親賜的。趙謙大搖大擺地走進大殿,眾臣紛紛對趙謙躬身行注目禮,也就是玩著腰看著他,眼楮大多是阿諛之色加懼意,也有敬重的,也有不屑的,眾目不一。
趙謙走到最前頭,跪倒道︰「臣叩見吾皇,吾皇萬歲。」
皇帝向後移了移了身體,將背緊緊靠在龍椅上,哆哆嗦嗦地說道︰「快請起。」
「謝皇上。」趙謙從地上爬了起來。
高啟潛道︰「賜坐。」
趙謙于是是唯一的兩個坐著的人之一,一個就是皇帝,一個就是他。
「今日中秋佳節,大明眾同僚歡聚一堂,君臣同心,共祝吾皇龍體安康,萬壽無疆……望明年的今日,吾等能共聚京師!」趙謙從容不迫地說道。
眾臣道︰「共祝吾皇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這個時候,秦緗饒心梅等人來到了坤寧宮,剛一進去,即刻引起了眾女人的矚目,對于這些,秦緗已經習慣了。有人向她打招呼,她對有的人只是微笑著點點頭,優雅而得體,對有的卻干脆裝作沒看見。
這個時候,秦緗看見了蘿卜的夫人崔娘,忙親熱地走了上去,握住她的手笑道︰「呀,是崔妹妹呢,你們怎麼不等咱們一塊兒來呢?」
「夫君心急,說宮里有好酒,就急著趕來了。」崔娘笑道,很隨便地說著家常,不知怎地,她覺得這位首輔的夫人反倒親切隨和。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覺得秦緗隨和的。
「走,咱們走前邊去,一會殿下來了,讓殿下也見見妹妹,殿下可得夸你呢。」秦緗不由分說,拉起崔娘的手便走。
崔娘鼓起勇氣,作出一副鄙夷的眼神看了前邊說她壞話的兩個女人一樣,那兩個女人的眼里很明顯閃爍著慌亂。
不一會,長平公主出,冷冷的表情,眉宇有郁色,眾人行禮罷,長平公主朱徽娖說了幾句場面話。她的斷臂因為長袖,隱藏得很巧妙,要不是別人心里有數,壓根就看不出來。
崔娘見長平公主隨意這麼站,輕輕這麼一說,都讓人覺得做得恰到好處,不由得敬佩萬分,心里想著學著一些。
「哦!」秦緗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拉起崔娘的手,將小嘴湊到她的耳邊悄悄說道,「听人說妹妹有了?」
「恩。」崔娘紅著臉說,心道趙夫人的消息可真是快。
秦緗打心眼里羨慕萬分,兩人面羞耳熱地說了些悄悄話,聊得火熱。
朱徽娖說了幾句話,便轉身離開。
這時秦緗拉起崔娘的手,說道︰「走,隨姐姐去見殿下。」
秦緗饒心梅和崔娘,三人一起來到偏殿。
朱徽娖正對著窗外的圓月默不作聲,冰冷的臉龐突然滑過兩滴晶瑩的淚珠。
這時宮女跪道︰「稟殿下,趙夫人羅夫人等求見。」
朱徽娖心里自然知道趙謙是什麼角色,而且這次趙謙帶兵將佔了她的家的賊人捉了回來,朱徽娖在心里對趙謙多了些好感。她明白,如今天下,都對她父皇留下的江山垂涎三尺,除了趙謙,沒有人再有力量可以懲罰這些人。但是朱徽娖不知道趙謙自己是不是也垂涎這大好河山,如果他也是,那天下真的再也沒有人會為朱家效忠了。
因此,不管怎樣,朱徽娖還是要見趙夫人,于是她說道︰「帶秦夫人她們進來吧。」
「是,殿下。」
不一會,秦緗等人入,對朱徽娖致禮罷,朱徽娖說道︰「賜坐。」
秦緗見朱徽娖眼楮有異,心下了然,輕聲道︰「先皇雖然已經去了,但是殿下也能和皇上共度中秋佳節,不必太掛懷了。」
「我沒有事。」朱徽娖臉上的神色沒有變化,因為那皇帝不是她的親弟弟,她除了對他沒有絲毫感情,還對他的俗氣充滿了厭煩。
秦緗見罷心中不解,不過馬上又說︰「妾身全家深受先皇隆恩,夫君常對著先皇賜予的寶劍對月寄思,寶劍從不離身,以寄托夫君對先皇的感念,常以此自勉,戮力實現先皇中興大明的宏圖夙願。」
朱徽娖有些驚訝道︰「趙大人真的……」
秦緗見朱徽娖的臉上隱隱有了些血色,心道到底是十幾歲的女孩兒,面上卻一本正經道︰「可不是,相公還常常感嘆歲月蹉跎,不知在有生之年是不是能夠做到,常說對不起皇上的知遇之恩,雖嘔心瀝血不能報之于萬一。夫君恐百年之後,無顏見先皇于地下。」
朱徽娖臉上一紅,心道我倒是錯怪他了,以前因為狸貓換太子一事,朱徽娖一直對趙謙耿耿于懷,現在想來,或許當初他說的是實話,這樣做是迫不得已。
秦緗見朱徽娖的紅臉蛋,已完全有了血色,要是一直像先前那樣郁郁不樂,蒼白無血色,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啊。
傾向趁熱打鐵道︰「妾身等卻將殿下看作親人一般敬重,實心希望殿下好,殿下要是覺得孤單了,就讓妾身等陪著殿下說說話兒……」
秦緗的話雖有逾制的嫌疑,但是現在趙謙大權在手,沒有人會找這樣的小把柄,公主也不會介意,所以秦緗才敢這樣說著暖朱徽娖的心,她不就是因為在中秋感物傷情,思念親人麼?
朱徽娖听罷心情果然好了許多,這才注意到秦緗身邊還有兩個女子,一個是饒心梅,趙謙的妾室,這個朱徽娖認識,另一個卻看著面生
秦緗見罷朱徽娖的眼神,忙說道︰「這位是崔娘,羅伯游擊的夫人,妾身的好妹妹。」
崔娘雖然沒有見過大世面,但是听兩人說的話挺暖心的,就像小家子里聊一些家常,倒少了許多拘謹,這時候有人介紹自己,自然應該執禮相認。
「妾身見過公主殿下。」崔娘作了個萬福。
朱徽娖見崔娘模樣端正,舉止也還得體,斯斯文文的樣子,笑道︰「蘿卜倒是好福氣。」便從手腕上取下一個玉鐲子,抓起崔娘的手,親自給她戴上,「第一次見面,沒什麼好東西送你,這個小物件留著吧。」
崔娘見那鐲子精致雪白,心下喜歡,公主戴的東西,總是有品味的,便高興地道謝。
其實朱徽娖因受其父崇禎皇帝的影響,生活並不甚奢華,這鐲子不過是普通玩意,卻見崔娘這般喜歡,喜愛之情溢于言表,朱徽娖頓時也對崔娘多了一分好感。
人總是會對喜歡自己的多一些好感。如果別人討厭自己,特別是同性,是很難對別人有好感的。
幾個人又說了會話,秦緗等人告辭。
朱徽娖又轉頭對太監道︰「去叫趙大人過來說話。」
「是,殿下。」
不一會,趙謙急沖沖地趕了過來,跪倒在地,「臣拜見公主殿下。」
「趙大人快請起,賜坐。」
趙謙按劍一拂長袍,很瀟灑隨意地坐下。朱徽娖看了一眼趙謙身上那把尚方寶劍,對他動作,眼楮里閃過一絲痴迷。
「不知殿下有何事垂詢微臣。」趙謙見朱徽娖今日的神色好了許多,心里倒也寬了一些,咋他的記憶里,崇禎死後,長平公主好像沒活多久,要是她死了,卻是一大損失。
朱徽娖刻意並攏雙腿,良久才問道︰「以前趙大人在我面前說的話,還算數嗎?」
趙謙想了片刻,認為她極可能問的是以前在北京紫禁城里遇見的那一次,便不緊不慢地說道︰「臣生是先皇的人,死是先皇的鬼,謙之所以至今還苟活于人世,是念先皇壯志未酬,欲盡己之所能,以報先皇隆恩。」
「你對父皇依然忠心?」朱徽娖月兌口而出道。
趙謙忙跪倒在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宮女等人,奴婢等被趙謙凌厲的目光看得身上一冷,急忙退出偏殿。
趙謙說道︰「殿下乃皇家血脈……」隨即放低聲音道,「可能是最後的血脈,如殿下不信臣,只需要一句話,臣願用這柄先皇所賜之寶劍自裁謝罪。」
朱徽娖听罷趙謙信誓旦旦的話,動容點點頭︰「我信。」
過了片刻,朱徽娖又說道︰「如果連你都不信,我不知道這個世上,我還能信誰。」
趙謙听罷,久久伏拜在地上,羞愧難當,心中酸楚,這句話,他多麼熟悉。
時間改變了人太多,趙謙幾欲淚下。
趙謙失態,以至于當朱徽娖要趙謙起來的時候,他仍然伏在地上。朱徽娖見趙謙的肩膀一陣顫抖,動容失態,竟親自扶他,趙謙的手接觸到一雙柔軟冰冷的手,立刻清醒了過來,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躬身立于一旁。
朱徽娖臉上一紅,四顧左右無人,這才放心下來,左顧而言他,「如果發現了吾之真兄弟,趙大人意欲何為?」
趙謙想了想,從容道︰「將小心護衛之,待臣收拾了舊山河,即言出真相,扶持皇子上位,謙願一人承擔大罪,任萬代唾罵,只需問心對得起先皇,無愧也……」
朱徽娖如何听過如此甜言蜜語,早已將全部的心都信了趙謙,單薄的她,在潛意識里甚至認同了趙謙是她唯一的依靠。
朱徽娖心里有些害怕,她不知道在害怕什麼,繼而冷冷道︰「你先回去吧,待會我叫人送一件東西到軍機處。」
趙謙忙再次行禮道︰「臣告退。」
趙謙走出宮殿,仰天嘆了一聲氣,無人知道他為何而嘆。回到家中,趙謙先在書房里靜坐了片刻,不一會,一個丫鬟走到門口道︰「東家,南煙姐姐說天氣慢慢涼了,東家要好生休息。」
做官做了許多年,趙謙的口味也養高了,因為人到一定的地位高度,要什麼女人樣沒有呢?
秦緗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都有些色衰,相比之下,南煙比較年輕,在床上也放得開,一般趙謙要是想女人了,大部分是去南煙房中,今兒個不知怎地,趙謙突然想去秦緗那里。
畢竟十七年的感情了,有些東西已經變成了親情。
「今兒我想去夫人那里,你去叫夫人準備些棗梨湯,我就愛喝那個。」
「是,東家。」
趙謙走進秦緗的房中時,秦緗明顯十分高興,聲音都比平時溫柔多了。趙謙在心里感嘆了一句萬惡的封建傳統,男人是忍也忍不住的放浪,忠貞只屬于女人。
秦緗將一碗棗紅的糖水放到趙謙面前,「妾身自己去做的。」
趙謙一口喝了半碗,贊不絕口,心道糖水喝多了怕是容易得糖尿病,這個習慣得改改,畢竟年齡不知不覺大了。
秦緗很高興,光撿趙謙愛听的話說,趙謙唔唔地應了一會,突然問道︰「湘兒,你還信我麼?」
秦湘怔怔道︰「十七年前,相公在大伯秦長封府上對妾身說,連你都不信,我還能信誰……」
趙謙看了一眼窗外的圓月,喃喃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秦湘乖巧地依偎在趙謙的懷里,將小嘴湊到他的耳邊道︰「連相公都不信,妾身還能信誰呢?」
「可是,以前我說過的很多話,都沒有做到。」
秦湘的眼楮里閃過一絲怨念,但很快消失不見,因為她已經有閱歷了,對于海誓山盟,也就看開了,再說趙謙始終念及夫妻之情,從未言棄,已經很不錯了,秦湘隨即幸福地說道︰「湘兒不要相公做得太多,只要能做到那一句就成了。」
趙謙忙問︰「哪一句?」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