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南京的大街上,就出現了一隊隊整齊的軍隊,腳步聲整齊劃一,人馬眾多,氣勢不小。
一扇窗子前面,錫爾格一邊看著街上的人,一邊說道︰「沒想到這偏安南京的明朝,軍力倒比北京時候的強盛多了。」
一旁的範文程不緊不慢道︰「他們是在故意炫耀兵力,這倒反而說明南京方面對我大清有懼意。」
錫爾格想了想,點頭稱是,過了片刻,他從樓閣上觀察了一會,又搖搖頭道︰「我粗略估模,這些人起碼也有幾十萬,頻頻向北調動,如此兵力,何以心虛?」
範文程沉吟道︰「武昌的左良文,仍然威脅著南京,恐怕他們的制肘正是在武昌。」
錫爾格不屑道︰「範大人不懂行軍打仗,不怪你。但據我所知,南京現在的主力達四十萬之眾……」錫爾格指著窗外的軍隊,「這樣的人馬四十萬,非烏合之眾,七八萬足以滅左良文十幾萬人馬,余部對付咱們大清,也非一時能決勝負。待左良文敗績,他們全力對付大清,豈非同理?」
「大人所言極是。」範文程謙虛地說道,範文程的官職比錫爾格大了好幾級,但是錫爾格是滿人,範文程自與之合作辦和談之事以來,一直以禮相待。
範文程接著又道︰「據我觀察,南京政局實則由趙謙一手把持,從趁虛直取京師這件事看來,南京所行非偏安之策。趙謙深勿如今之天下,王者只有一方,淘汰之爭矣。故其絕非真願意與我大清和談。」
錫爾格听罷範文程的分析,也點了點頭,「這事兒就奇怪了,他們要是不想和談,何以會如此緊張我等之安危?」
這時範文程二人所住的院子,戒備森嚴,明朝方面給予的待遇也是國賓級別的,並沒有相害的意思。
範文程等的就是這句話,不然容易與錫爾格在言語上產生分歧,範文程馬上說道︰「我猜測,定是南京財政困難的原因。明朝現在實際控制浙直、福建三省及其他部分地方,加上海貿收益,也不會太多。大人,您要知道,要養四十萬人馬,和調集四十萬人馬征戰,耗費可不是同樣算。」
錫爾格听罷覺得有理,罵道︰「他娘的,打仗就是打銀子。」
範文程強笑附和,意思是錫爾格罵得有意思,實際上範文程對這種粗鄙心里十分鄙夷。
當今天下,打得是淘汰賽,沒有和局這一說,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如此而已。趙謙方便和談沒有多大誠意,清朝方面何嘗不是?最終還得用武力說話。
範文程的主張是設法救出一部分人質,皇帝,太後,親王等,作出一副姿態,並不是不在乎這些貴族的性命,為多爾袞贏得政治上的優勢,多爾袞采納了範文程的意見。因為多爾袞也不想滿清內部產生不安定因素。
範文程和錫爾格在南京住了三天,自從第一天明朝皇帝召見之後,再也沒有人管他們。起居飲食照料得是周全,也不限制他們行走,但就是沒人甩他們。
三天之後,錫爾格倒有些坐不住了,在敵國首都這樣無聊地坐著,滋味確實不好受。
範文程倒是十分心靜,對南方的茶葉產生了濃厚的好感,日日品茶,研究茶道。
趙謙從側面設法讓範文程等得知了一個消息,這幾天沒人接待他們,是在接到豪格派來的人。
範文程知道了這個消息,沒有表示出任何態度,只是沉思。
錫爾格卻顯得焦躁不安,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心里知道這事兒不簡單,模著腦子,想得腦子疼,照樣沒能理出清晰頭緒。
「範大人,這肅武親王派人到南京來,您覺得,是真,還是假?」
範文程道︰「目前尚不能下定論,要是肅武親王真派人來,也應該知會攝政王才是。如果確有其事,不出兩日,咱們就會得到攝政王的信息。」
錫爾格低聲道︰「要是豪格私自派的人,這事……」
範文程沉默許久,說道︰「現在大清局勢動蕩,肅武親王頗有胸襟,不會如此。」
範文程說是這樣說,但是心里著實沒底,這滿人內部的事,他也不好插手。說豪格有胸懷,會以大局為重,這句話倒是耍滑之話。
一則直接拍了滿人的馬屁,不管怎麼樣,拍馬屁總不會被人捉把柄。二則範文程覺得,豪格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在這個節骨眼上窺欲皇位,確實不是太明智。
愛新覺羅?豪格,清肅武親王,清太宗愛新覺羅?皇太極長子,母為皇太極繼妃烏喇納喇氏。
豪格廣有戰功,因其功勛卓著而不斷進封。而豪格又素與睿親王多爾袞不合。皇太極駕崩後,因未指定繼承人,引起了多爾袞和豪格對于帝位的爭奪。
當時豪格親掌正藍旗,而且又有皇太極留下的正黃旗和瓖黃旗以及眾多大臣們的支持,略優于有正白、瓖白兩旗以及多鐸支持的多爾袞。但是,豪格在關鍵時刻未能果斷行事,在有大臣提出豪格具備繼位資格並要求其繼位的時候表示自己不行,被多爾袞順水推舟從而未能入承大統。
最終由其弟,皇太極九子愛新覺羅?福臨繼位,多爾袞為攝政王輔政。此後,豪格雖仍頗多戰功,但受多爾袞打壓。
就在豪格介入和談之事,是真是假的時候,範文程突然接到了明朝廷的通知,要求他們去軍機處繼續商談議和事宜。
範文程對錫爾格說道︰「如趙謙未提及肅武親王遣使之事,無論其如何暗示,大人切勿明說。」
錫爾格拱手道︰「範大人所言極是。」
在趙謙侍衛的帶引下,範文程與錫爾格到了軍機處。
軍機處內的裝飾古樸簡約,但隱隱給人以莊嚴之氣。範文程低聲道︰「這里才是明朝的核心。」
二人走入議事廳,趙謙客氣立即客氣道︰「二位使臣請坐。來人,看茶。」
範文程和錫爾格拱手施禮,然後入座。僕人端茶上來,然後躬身退著出去。
趙謙端起茶杯,「範大人、錫爾格大人請用茶。」
範文程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聞了一股香氣,猶自陶醉了片刻。
今日沒有明朝皇帝,自然不用爭執跪與不跪的事,一開始雙方的氣氛還比較融洽。
趙謙放下茶杯,用不經意的口氣說道︰「這幾天應有要人要款待,一時怠慢了二位,還望諒解。」
錫爾格一听,心道什麼要人要款待,難道豪格真的私自派人來了?但想到來之前範文程交代的話,便緘口不言。
趙謙觀察二人的神色,微微笑了笑。
範文程道︰「哪里哪里,在下二人住在館內,每日貴國款待周到,以禮相待,何來怠慢之說?應是我等感謝大人才是。」
「呵呵……」
趙謙指著周圍幾個人道︰「今兒這里沒有外人,咱們也不必虛套,就直接說了吧。我們的意思,和談可以,清國之皇帝親王,我們並未怠慢,也可以根據條件釋放一些人,只要清國拿出誠意便行。」
範文程沉吟片刻,說道︰「如果首先釋放吾皇,我們要如何做才夠得上誠意?」
「這個……」趙謙作為難狀,「這樣就說釋放主要戰犯,是不是太急了點?有人開出了豐厚的條件,也並未要求這麼多。」
有人開出了條件,有人是誰呢?錫爾格心里又是一沉。
範文程給錫爾格遞了一個眼色,然後拱手道︰「我國尊儒道,以漢人之聖人,為我大清各族共同的聖人,君臣父子,綱紀倫常,如我君父一日身陷,舉國一日心憂也,故我等不得不先為君父作想。」
趙謙點點頭︰「有道理……」
「明朝只要釋放吾皇,大清定然拿出誠意,此誠全忠孝之情也。」
「唔。」趙謙再次點頭,「滿族與我漢族,現在雖有怨仇,但我們也計較兩族百姓生靈,不願意輕易使用暴力,我一直以為,暴力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趙謙說罷,自己都覺得這話實在太假了。暴力在普通人中確實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因為上面還有官府和王法,有強制機關。但是現在明朝和清朝之間,上邊還有什麼可以制約其行動的呢?如果有神的話,還好說。
「這樣……」趙謙道,「清軍退出關外,復舊地,適當賠償我大明因戰亂造成的損失,我們可以釋放戰犯,通過協商達成諒解。」
範文程神色難看道︰「大人覺得這是有誠意的條件麼?何為戰犯?」
趙謙道︰「戰犯便是無理入侵他國,發動戰爭,造成百姓死傷,財產損失的罪犯。清軍的各級統率,直接發動戰爭,不是戰犯麼?」
範文程道︰「初我太祖皇帝頒七大恨,起兵伐明,師出有因,是誰挑起戰爭?」
「……我之祖、父,未嘗損明邊一草寸也,明無端起釁邊陲,害我祖、父,恨一也;
明雖起釁,我尚欲修好,設碑勒誓︰‘凡滿、漢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見即誅之,見而故縱,殃及縱者。’詎明復渝誓言,逞兵越界,衛助葉赫,恨二也;
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歲竊窬疆場,肆其攘村,我遵誓行誅;明負前盟,責我擅殺,拘我廣寧使臣綱古里、方吉納,挾取十人,殺之邊境,恨三也;
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
柴河、三岔、撫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眾,耕田藝谷,明不容刈獲,遣兵驅逐,恨五也;
邊外葉赫,獲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遺書詬詈,肆行凌侮,恨六也;
昔哈達助葉赫,二次來侵,我自報之,天既授我哈達之人矣,明又黨之,挾我以還其國。已而哈達之人,數被葉赫侵掠。夫列國這相征伐也,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意者敗而亡。何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還乎?天建大國之君即為天下共主,何獨構怨于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故天厭扈倫啟釁,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譴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為剖斷,恨七也;
欺凌實甚,情所難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
「……後大清入關,亦非入侵大明,乃是賊佔皇城,大清滅賊耳。此乃和戰犯有甚關系?」
趙謙冷冷道︰「努爾哈赤本是我大明臣屬,當初因天旱缺糧,才以七大恨為借口,行劫掠之實,以下犯上,謀逆叛亂,何來的興師有名?後與流寇遙相呼應,佔我宗廟,此等入侵之實,豈容你幾句話便能敷衍過去的?」
「……清軍上下,個個沾滿我大明百姓的鮮血,此不共戴天之仇,但我華夏自古以寬容為懷,以誠意換取和平,難道很過分麼?」
雙方一開始開和諧地說話,沒幾句話,又吵了起來,可見什麼和談完全就是扯淡,雙方的矛盾早已不可調解。
範文程神色憤然,這談判真不知怎麼談。就如買賣雙方談一個隻果的價錢,賣家說一百塊,買家說三毛錢,相差甚遠,還如何砍價?
範文程拂袖而起,「大人如此‘誠意’,不談也罷,在下請就湯火。」作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叫別人煮了他的架勢。
趙謙笑道︰「我泱泱中華,豈是無量之族?範大人請回,告訴你們的……現在滿族誰說了算?」
錫爾格忍不住插話道︰「皇上不在,除了攝政王,還有誰?趙大人是什麼意思?」
「哦。」趙謙作恍然狀,「這樣,你們回去告訴多爾袞,將你們內部的意見統一了,不要你說一,他說二,咱們可弄不清楚該信誰的話。然後雙方再坐下來談談看如何?」
趙謙一副有恃無恐的架勢,反正手里有牌打。
錫爾格急道︰「什麼你說一,他說二?我們攝政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難道還有其他攝政王?」
範文程急忙拉了拉錫爾格的衣襟,錫爾格這才發覺上當,方住了口。
趙謙見罷二人的動作神色,說道︰「這個我們可搞不清楚,所以才叫你們回去統一了意見再談。」
範文程和錫爾格無語,拂袖而退。
趙謙對旁邊的韓佐信等人說道︰「範文程頗有城府,但有個滿人錫爾格跟在身邊,他不敢隱瞞豪格的消息,滿清內部,定有一番爭執,咱們可趁此良機,先滅左良文。」
眾人以為善。
事不宜遲,趙謙很快拿到了蓋著玉璽的聖旨,制曰︰以張岱為總理湖北軍務,即可備戰。西虎營,水師陸戰隊歸其節制,刻日率軍平定湖北。
範文程和錫爾格帶著隨從車隊出了南京,明朝軍隊護衛出境。
範文程看了一眼同車的錫爾格,嘆了一氣,說道︰「見了攝政王,關于肅武親王的事……」
錫爾格道︰「那趙謙說的還真像那麼一回事,豪格究竟派人了沒有?」
「這種事,我們沒有親眼所言,無法斷定。」範文程語重心長地說道,「極可能是趙謙的反間計,意欲挑起大清內斗。」
錫爾格拱手道︰「範大人真忠臣也。」
「先皇知遇之恩,天下和平之願望,範某不敢忘。」範文程道,「此事關系重大,我等也不敢不報,只是定要如實上報攝政王,我們並未親眼所見,很可能就是趙謙的反間計,以攝政王之英明睿智,定然能看破此中關系。」
範文程直接將包袱甩給多爾袞,自覺這樣做是最妥善的辦法。
二人回到清軍大本營,將事情來龍去脈,盡數到與了多爾袞。清軍諸將憤怒異常,紛紛叫囂立刻南下,滅掉明朝。
多爾袞默然不語,沒有表示任何態度。
對于豪格的用心,多爾袞一時也無法確定,想等等看。
帳下有滿族人道︰「什麼肅武親王和明朝暗中款曲,多半就是明朝的奸計,咱們可不能上當,听說他們要對付武昌的左良文,咱們可趁此戰機即刻南下!」
又有人道︰「皇上和太後,諸親王在南京,咱們這時候是投鼠忌器,要是打將過去,明朝把親王們殺了,咱們如何給族人交差?」
那人一句話說出來,即刻有人附和,說道︰「指不定這時候豪格就會收買人心,意圖不軌,防人之心不可無。」
豪格那邊听說了消息,照樣是坐不住,頭發已經花白的豪格扯著嗓子大罵︰「老子什麼時候派人去南京了?這幫如鼠一般狡猾奸詐的南人,可惡至極!」
幕僚紛紛與豪格同仇,大罵明朝。
有城府者冷靜道︰「此明顯是反間計,但恐奸人在攝政王面前讒言,王爺不可不防。」
「皇上現在還身陷南京,此誠我大清危急存亡之時,如果被人懷疑挑起內亂,恐失各旗部支持。」
豪格罵了一通,便沉思起來。
幕僚見罷,低聲提醒道︰「這個時候咱們想翻盤,卻不容易,會被指責不顧大局。」
豪格點點頭道︰「攝政王雖壓制我等,但我豪格豈是不顧大清安危之人?只是現在人心不穩,又恐攝政王懷疑本王,該當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