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菊從來不稱呼學生「同學們」,自打畢業進入學校,第一天授課後,她一直稱呼學生「孩子們」。
李愛菊始終堅信,沒有愚蠢的學生,只有不負責的老師。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
在學校里,李愛菊非常注重儀表,她認為,老師不僅僅只是課堂的四十五分鐘,即便離開學校,也要保持師容師德。
青春期的孩子大多叛逆、敏感、偏激。
有時候,可能由于老師的一句話無心之言而受到傷害;有時候,可能由于老師的穿著打扮而受到影響。
所以她從來不穿高跟鞋,不施粉黛,不穿曝露大腿、手臂的衣物,但是她絕不刻板傳統。
今天的李愛菊依然穿著得體,一套乳白色的套裙,頭發盤結起來,手里夾著教案,步伐穩健。
瑩白色的臉盤上,歲月並沒有刻下多少蒼老。
容顏未老,雙目柔和,站在講台,仿佛一股清涼的山風,輕輕地撫平下邊那些年青而躁動的心。
李愛菊只有上課、看書和批改作業的時候,才會在戴上一付夾鼻眼鏡。所以,她看人時,要低下頭來,躲開鏡片的阻攔。
這樣顯得親切,慈祥。
盡管接近五十歲了,盡管她是副校長,自從來到紅江五中後,依然堅持出任了五中最差最爛的一個班,高二八班。
八班共有五十九名學生,是去年九月份,從高一升起來的所有學生中,成績倒數的五十九名組成。
與之相反的是高一一班,那里六十名學生考試排名全年級一到六十。
李愛菊是寒假快結束時來到紅江五中的,高二的上半學期基本上已經結束。她對這種當前各地流行的分出尖子班和差生班的做法,相當反感。
美其名曰,競爭激勵。實質上,僅只是為了升學率,為了幾個有可能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生,而犧牲更多孩子的前途。
但她是外來戶,對學校的校風、管理方式、教學手段都不熟悉,並沒有沖動地提出反對意見。
才到紅江五天,李愛菊已經基本模清了情況,接近寒假,跟幾位校領導反復溝通,最後擺出市長夫人的架子,這才拿下八班班主任的位子。
然後她在期末考試前三天,正式接管八班。
回想跟八班的孩子們見面的第一天,李愛菊嘴角泛起一股笑意,那些可愛的孩子們,再次證明了她所堅持的教育理念。
「孩子們,你們好嗎?」
整個教室鴉雀無聲,五十九雙眼楮怔怔地看著講台上,那雙媽媽一樣溫柔的眼楮,眼楮是心靈的窗戶,對于這些大多自卑而敏感的高二學生來,他們寧肯相信自己看到的,絕不相信別人說的。
「看來,你們不喜歡我?」
有個男孩子聲音很小,平時這里吵得像菜市場,按慣例,他這種小聲的咕噥,肯定不會被人听到。
但是今天,自從李老師走進來,教室里空前安靜,落針可聞。
他咕噥「喜、喜歡……」
教室的空氣窒息了兩秒鐘,然後,大家轟然大笑,那個咕噥的男生滿臉通紅。
「謝謝!我也喜歡你們!我發誓,這是出自真心的,孩子們,我喜歡你們!那麼,你們喜歡我嗎?」
這次是整齊劃一,聲震屋頂,「喜歡!」
「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李愛菊,木子李,戀愛的愛,菊花的菊,你們覺得老師像不像一朵戀愛中的菊花?」
「像!」「老師比菊花美!」「老師也戀愛嗎?」
……
李愛菊走到八班教室門前,輕輕地,慢慢地吸氣,這是她的習慣,每次都要把最美的、最真誠的笑臉留給可愛的孩子們!
期末考試,八班不可能創造歷史,成績統計下來,名符其實。
李愛菊沒有把成績宣布出去,她提出要求,任何老師不得向人提供學生們的成績,更不要排名次,特別是八班。
高二過去一半,高中已經過去一半,留給八班的孩子們時間不多了,留給她的時間也不多了。
必須爭取時間,抓住每分每秒。
九五年初的寒假,對八班的學生來說,跟往年不同,沒有一個學生家長收到考試分數和名次排列,只有新來的班主任幾句評語︰
「***學生家長︰他(她)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我相信他(她)一定能成為對社會、對國家有用的人才!八班班主任李愛菊。」
馬孝武是八班乃至紅五中最出名的搗蛋王,早戀,抽煙,打架,刺青,酗酒,蓄長發,欺負同學,敲詐錢財……反正他沒一點像是學生,說是街邊小混混還差不多。
從父親手里接過成績通知單的時候,馬孝武第一次發呆,他不知道其他同學的評語是什麼,他也懶得去猜測別的同學看到這樣的評語有什麼感受。
他只是發呆,不說話。
第二天,他沒出去鬼混,坐在家里,拿著電視機遙控器不斷換台,直到敲門聲響起,李愛菊出現在他眼前。
沒什麼多余的話,就是一個通知︰「寒假期間,老師很想跟你們在一起,因為我對你們都不熟,所以冒昧打擾,希望沒有影響到你們的假期。」
寒假第五天,高二八班,一員不缺,全部準時進入教室。
從那一天開始,高二八班的學生們拿起了早已陌生的課本。
補課期間,每一次李愛菊老師講完課,都會真誠地彎腰說一聲︰「謝謝你們。」
她第一次這樣說的時候,馬孝武低下頭,淚水奪眶而出。
李老師上課不看課本,不看教案,教台上只有幾支粉筆。這是盲講。所有需要教學的知識,早已被她融化,並演變成一整套只適合她個人的教學風格。
沒有嚴肅呆板的說教宣講,只有深入淺出的分析,結合學生們身邊的事,不斷引發他們的想象力,在那些天馬行空的講述中,知識,就像春雨般,無聲地滋潤著年青學子們的求知心。
今天是高二下半學期,中期考試的前一天。
李愛菊輕輕推開教室門,迎向五十九雙孺慕的眼神。
「孩子們,今天過得好嗎?有沒有誰心情很糟?」
「李老師,我們愛你!」
這是高二八班特有的問候。
在開始的時候,沒有人願意站出來承認自己心情很差,狀態很差,直到李老師一個個點名,一句句撫慰後,然後苦悶的學生終于大膽地說出原因。
從第一個開始,高二八班形成良好的學習氛圍︰每天保持快樂的心情投入到學習中,快樂學習。
就像上面的問候一樣,老師和學生間的默契,如果人人都自認不錯,他們就會喊出那句自編的回答︰李老師,我們愛你!
「所以,老師一直是朵戀愛的菊花。謝謝大家!明天開始中期考試,咱們全班共同選擇了理科,誰都舍不得離開八班。我們是一個整體,一個團隊,以前,別人認為呀,八班是差生班,呵呵,經過幾個月臥薪嘗膽,孩子們告訴我,你們差不差?」
「不差!!!」吼聲如雷,氣貫長虹。
李愛菊笑眯眯地指指窗外,「明天開始,讓他們,大吃一驚!」
歡樂的笑聲在八班回蕩。
三天的緊張考試終于結束,八班所有人守在閱卷老師們的窗外,一個不少。
直到晚自習結束,全校老師連續奮戰下來,終于完成閱卷。
高二八班,真的讓全校師生大吃一驚!
校長拿著手里的成績單,再拿著一位老師特意趕出來的排名,目瞪口呆地說︰「八班學生一回頭,嚇死路邊幾頭牛!」
李愛菊走到八班講台上,望著一雙雙飽含期待的眼楮,她笑了,「校長說,八班學生一回頭,嚇死路邊幾頭牛!」
五十九名學生振臂高呼「YE……」
「馬孝武,總分458!驚人的、世界級的進步!鼓掌!」
馬孝武垂頭,眼淚第二次滑出……
這次李愛菊刻意把排名貼出來,全年級前十名,八班有一個,前五十名,八班有七個,全年級前二百名,八班,全體都有!
也就是說,按照往年的高考錄取分數,八班五十九人全部上線。
馬孝武走在回家的路上,從離開教室後,他就在心底發誓,下次!一定要考上500分!
眼前晃過幾道身影,「孝武,我听說你從良了?」
馬孝武的目光游離,不敢與來人對視,臉色有些發白,聲若蚊蠅地叫了聲「三哥。」
「這聲三哥叫得好,不枉我們兄弟一場,听說你開始用功讀書,我比誰都高興!這是心里話,實話!我活了這麼大,沒一個大學生哥們,真的,有時候,想起來,挺他媽心酸的。」
三哥是個又矮又瘦,二十多歲,穿件黑色的彈力背心,左肩紋了一只虎頭,人雖然瘦,仔細看卻挺結實,蓄個板寸頭,很有氣勢。
馬孝武低著頭,不說話,這孩子從來不喜歡解釋,哪怕受了天大的冤屈,也從不去分辯,為此沒受少挨他老子排打。
越是暴力,越是沉默。
黑三走上前,拍拍馬孝武的肩,「孝武,三哥沒別的意思。今天算是你高考前,最後聚一回,從今晚後,直到高考結束,三哥這邊所有兄弟,都不會來找你。條件只有一個,你他媽千萬、一定要整個名牌大學!能不能做到?」
馬孝武抬起頭,堅定地看著黑三,再緩緩點頭。
黑三高興得大笑,扭頭沖身後的跟班吩咐,「我的話,都听到了?」
「是,三哥。」
黑三挽著馬孝武的胳膊,「走,今晚陪三哥喝酒。」
當晚二十幾人在夜宵攤上喝得大醉,馬孝武以前帶著玩的一個小妹把他弄回家,跟著住下。
第二天,長期形成的生物鐘,準時把宿醉中的馬孝武喚醒。
看著身邊的女孩,他有些無奈,悄悄起身、關燈,洗漱完畢後,拎著書包出門,照例餐桌上會有一天的伙食費。
出了家門,晨風陣陣,宿醉後的頭有些發懵,剛關上門,眼角的余光掃到一個人,他不確定。
待仔細看來,三四秒鐘,馬孝武一個箭步沖過去,一把將縮成一團的黑三摟起來,拔腿就跑。
黑三身上最少挨了十幾刀,看那張黑紅臉透出一股子蒼白,馬孝武的眼淚奪目而出,一邊喘著粗氣狂奔,一邊搜尋車輛。
可清晨的街道格外冷清,以往這個時候,馬孝會站在家門外的路燈下,就是黑三倒下的地方背誦英語。
這是他每天養成的習慣。
黑三為什麼會跑到這里來?為什麼不敲門?為什麼倒在那顆路燈下?
越往深了想,馬孝武越是心疼,胸口撕了烈了般扭著扯著痛,痛得他心肝發抖。
「車……車啊!幫幫我……」從嘴里爆出來的吼聲,在清早五點過的街道上肆意亂竄。
黑三醒了,感覺到自身在移動,感覺到一個火熱的胸懷,還有從上邊滴落下來的,不知是雨,還是淚。
「孝武……」
猛然停下,馬孝考喘著粗氣,「三哥,你撐住!去、去醫……」
黑三緊緊手中的衣領,制止馬孝武說話,臉上帶著奇異的笑,絲毫沒有因為身上的刀傷而難過,好像那些橫七豎八的傷口跟他沒有半點關系。
黑三眼里透出解月兌,「放我下來,放心,我,死不了。」
馬孝武仍然喘著粗氣,「誰干的?」
黑三沒有回答,指指遠處射過來的燈光,「有車。」
馬孝武輕輕放下黑三,站起來迎向車燈,天模模亮,燈光依舊刺目,應該是輛小車。
馬達聲平穩地響著,慢慢接近,臨到馬孝武身邊時,猛地一陣嗡鳴,如月兌弦之箭,擦著他的身體向前竄去。
馬孝武張大嘴,眼楮瞪得溜圓,他覺得自己失去了呼吸,瞳孔不停放大,仿佛整個人已經離開了世界。
這是一輛悍馬,左輪從黑三的頸胸上輾過,「夸夸」兩聲,黑三被輾斷成兩截。
整個胸口被壓扁,碎烈的胸骨從胳肢窩里刺出,沾著血跡,森冷地迎風發顫。
悍馬野蠻的發動機聲絕塵而去。
「三哥!!!」
馬考武沖過去,他想扶起黑三,可是兩手伸在空中,不知道從哪兒下手。
黑三的嘴里咕咕冒血,嘴唇囁動,馬孝武急忙趴下去,耳朵湊近,「大、大……學、學……生……」
頭一歪,徹底斷氣。
遠處打掃街道的清潔工人,這時才回魂,一把扔開掃帚,驚聲尖叫著,無頭蒼蠅般狂奔而去。
十多分鐘後,終于有警車飛速駛來,馬孝武被兩個便衣強行拉開,遠離現場。
接下來是*門的現場堪測,然後是確認清潔工的口供。
早上九點半,課間操時間。
李愛菊接到刑警隊電話通知,匆匆趕往公安局。
推開詢問室,馬孝武坐椅子上,神情木然,盯著面前的水杯,好看要看透其中的化學分子。
公安局主持刑偵工作的沈福政副局長親自陪同,一個學校的老師,就算副校長,也請不動他這樣的大角色。
可市長夫人親臨,他不來都不行。
把案情詳細跟李愛菊通報後,心里微微松口氣。
這位市長夫人來紅江的時間不長,可知名度一點不比市長差。胡建國代理了三個月的市長,于三月中旬召開的新一屆人代會上,順利通過得名,正式當選紅江市政府市長。
而李愛菊主動調往紅江市出名的渣滓學校,挑了一個最亂最差的班級擔任班主任。
僅四個月時間,把一個由五十九名被人宣判定刑的壞學生,重新挽救成為驕子。
這樣的人,不僅僅是新聞,更是奇跡!
「沈局,確定本案跟馬孝武同學無關?」李愛菊再次征求答案。
沈福政沉吟,根據清潔工的口述,事情的發展經過基本清楚,現在需要進一步偵查馬孝武為什麼會和黑三出現在路邊?兩人的關系,已經基本查實,畢竟黑三這樣的人,在局子里也算掛上號的,案底一大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