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現在有一個趙煦絕對不能觸踫的話題,那一定是科考。這並不是說今次科考就此作罷了,但至少在打擊明教取得顯著成果之前,他是不願再提及的。因為如果此時重開科考,就意味著他的失敗,也是大宋皇朝的失敗,而明教這一群烏合之眾卻在大宋朝最脆弱的那根弦上撓了一把,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大宋立朝以來,最重視的莫過于科考了,而今,科考題目泄露之後,朝廷竟然無法對破壞的人形成有力的打擊,反而要示弱地重開一次科考。這簡直就是對明教那些亂臣賊子的妥協!
對于趙煦這樣一個愛惜體面的皇帝,這一點是萬萬無法接受這一點的。
但若是明教遭受重創,甚至滅頂之災,再重開科舉,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那樣非但沒有諷刺意味,反而可以警示那些懷有不軌之心的人,告訴他們,一旦冒犯了大宋的律法,破壞了皇權的威嚴,朝廷必將實施最嚴厲的打擊。至于這些人的破壞活動造成的損失,就像這次科考一樣,大不了朝廷可以重開一次,朝廷根本不會在乎。
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趙煦是決心一定要在打擊明教有了較大的眉目之後,才來商議科考之事的。
而群臣們一個個都人老成精了,對于小皇帝這點小心思還不是模得一清二楚!所以這些天的朝堂之上,大家都在和稀泥,說來說去話題都沒有繞開過明教。即使內容上早已失去了新意了,他們也要換個詞包裝一下重新拿出來說。
本來,朝堂上就是這一副君臣和諧的景象的,但是沒有想到卻從人群中冒出李格非這麼個愣頭青,一句話就把這種和諧徹底地打碎了。大家都很難理解,李格都這把年紀了,又是很遭受過幾番挫折的,怎麼會如此莽撞!但不論如何,李格非的話就像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一般,在平靜的水面上蕩起層層波瀾。
趙煦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一時間想起了蘇軾,想起了當年他的祖母太皇太後對他近乎密不透風的禁錮,想起了他的十妹趙婧,最後還是壓抑下怒氣,道︰「李格非,你暫且退下吧,關于科考的事情,朕自有分斷!」
群臣一听一向對「元佑黨人」最為嚴酷的官家竟然這麼輕輕巧巧地放過了李格非,心中都暗暗覺得李格非著實夠幸運。同時也看出,徐國長公主確實是在官家面前說過一些維護李格非的話。一時間,他們對李格非都不免羨慕起來,暗暗感嘆自己怎麼不生一個好女兒,也和徐國長公主結交一番,憑著自己的手段和本事,還能不「父以女榮」,在官場上節節高升嗎?
本來,趙煦的話已經說得十分清楚了,他現在不想提起這個話題,並且承諾了「自有分斷」,再揪著這個問題不放,就是抽陛下的耳刮子了。一般人自然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但李格非果然不愧為朝堂里剩下的最後一個「元佑黨人」,一般人不做的事情他偏做。他不依不饒地痛呼道︰「陛下,科考之事關系著國計民生,乃是我大宋立朝之根本,懈怠不得呀,請陛下速下決斷,萬勿讓千萬士子寒心吶!」
趙煦眼中閃過一絲冷色︰「李格非,你是不是覺得朕並不關心我大宋的立朝根本,反而舍本逐末,不配在這皇位上坐著了?」
李格非臉上毫無懼色,凜然道︰「陛下,昔年唐朝的太宗皇帝被譽為一代明君,也曾被臣下苦諫,唐太宗勇于改過,這些錯事非但沒有成為他生命中的污點,反而被後世引為佳話。今陛下雖然有過,若能效仿先賢,過而改之,則算不上什麼過錯了。
至于陛下所說的配不配在皇位上坐著,就太嚴重了,不但寒了臣的心,也寒了天下臣民的心,更寒了先帝的心。
先帝把這大宋江山社稷交予陛下,就是為了讓陛下好好廣大之。陛下卻口出負氣之言,動輒說棄位,實為智者所不取!」
趙煦氣得一張蒼白的臉漲得通紅,大聲咳嗽一陣,才漸漸緩過氣來,指著李格非道︰「好!好!好!李世民是明君,他虛懷若谷,納諫如流,朕今天若是不依你的,就是和他相反的大昏君,對吧?就對不起你,對不起天下臣民,還對不起先帝的在天之靈,對吧?朕就不是智者,而是糊涂蛋,是吧?」
李格非連連磕頭,口中卻並不示弱︰「願陛下遠離危險的深淵,及時回頭,依然不愧明君之行!」
趙煦這一回終于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了。應該說,大宋的皇帝,除了太宗皇帝以外,其他的都是臣子並不十分畏懼的。但這趙煦親政以來,雖然年紀輕輕,卻在短短的時間內以極為嚴酷的手段讓臣子們認識到︰太宗皇帝其實還算一個仁君。
所以,臣子們敢于直言抗辯的人已經是一天少過一天了,就連章惇這樣的臣子都不怎麼願意在大庭廣眾之下頂撞于他。若是對他的話難以苟同的話,都更願意到了找獨對的機會糾正,或者上折子分析清楚。
但今天李格非這個沉默了幾年的木樁忽然開口說話也就罷了,居然一出口就口出近乎大逆不道直言,群臣莫不側目。大家已經開始用一種看死人的眼神探視李格非了。這樣的眼神比起先前來,倒是更多了幾分憐憫。
就在此時,東班那個殿中侍御史見機,立即跳出班來,奏道︰「啟奏陛下,臣有本奏!」
他一出列,群臣用想想都知道是為什麼了,都不再望向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李格非。不管怎麼樣,眼前這個人注定是要在大宋的歷史書上留下一筆了。至于他要進的是《佞臣傳》還是《忠臣傳》甚或是《列傳》就不得而知了。
趙煦略一猶豫,趙婧的影子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但他還是馬上咬牙說道︰「你且奏來!」
那殿中侍御史立即慷慨激昂地奏道︰「臣要彈劾太學正李格非目無君父,言出無狀。為博取忠直之名不惜敗壞陛下的聲譽,實在是狼心狗肺,十惡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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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煦悶悶不樂地下得朝來,便在路上悶悶地走著。
忽然,前面走過來一名宮女,遠遠看見趙煦,便走上前來跪了下來請安。
趙煦看見了他,眼前一亮。這宮女倒不是那種姿色十分出眾的,但也算頗有幾分姿色了。但在這群芳爭艷的後宮里,她若是被丟進女子群里,絕對是很難被找出來的。趙煦對她特別在意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她的姿色,而是因為她是徐國長公主趙婧的貼身宮娥。
趙煦整理了一下不悅的心情,道︰「平身!」
那宮女便站起身來,稟道︰「長公主殿下命奴婢在這里候著官家,說她有幾句話想對官家說一下,請官家下朝之後,去她福寧宮一趟,她有話要和官家說呢!」
一般來說,臣子要和皇帝說話,是不能邀請皇帝前去想見的,而是要專程前來覲見。公主的內命婦,這方面的規定要松一些,但若是被人知道了,還是要受詬病甚至彈劾的。但趙煦和趙婧之間,這樣的事情早已出現很多次了,甚至,大多數時候趙婧要見趙煦,都是命宮女前來傳話的。而趙煦也並無多少不悅,每一次都很爽快地赴約。
不過,這一次趙煦的臉上卻現出一絲愧色。略一沉吟,他還是對身後跟著的郝隨說道︰「郝隨,你去皇後那里,就說朕有一些政事,給耽誤了,晚一些再去找他吧!還有,去問一下下皇子的病情,若是有什麼反復,立即來給朕回報,明白嗎?」
郝隨躬身應道︰「奴婢省得!」躬身而去。
十公主所住的福寧宮自來都不是公主們居住的地方,它是大宋的開國之君趙匡胤的日常居所,後來大多數皇帝不臨幸後妃的時候,也大多居于此。但今上親政之後,卻將這個地方賜給了他唯一的嫡親妹妹徐國長公主居住,而自己卻搬到了隔壁的延福宮。事實上,延福宮不論是從規模還是建築的奢華程度上來說,都比不過福寧宮。這樣一來,就顯得有些亂了,一個公主的宮殿甚至奢華過皇帝的居所,不免有種本末倒置的感覺。
不過,官家對長公主實在是太維護了,群臣們就算私下里說說,卻不敢在朝堂上議論這種事情,本朝實在是有太多慘痛的教訓了。而後妃們更不是鐵板一塊,反正官家寵幸長公主總比專寵其他的後妃為好。而且,長公主還是可以結交的,其他後妃都是敵人,就不怎麼好結交了。這樣一來,就更沒人願意無事生非,去找長公主的不痛快了。
于是乎,這樣一件很詭異的事情居然並沒有引起多大的震撼。大家依然是你過你的日子,我打我的醬油,忙得不亦樂乎。
趙煦來到福寧宮前,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咬著牙跟隨那宮女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