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挺之不必回頭,一听這令他萬分頭疼的聲音,就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了,這個聲音,他實在太熟悉了,也太厭煩了。
宿敵,果然是總在關鍵時刻出來的。許將之于趙挺之,無疑是宿敵了。
趙挺之強自鎮定,回過頭來,道︰「許尚書,你德高望重,下官是極為佩服的。不過,你管得也太寬了點吧,連我家的事情都要插手了?」
許將淡淡地說道︰「趙舍人,我一向也是很尊重你的。對于你的私事,我從來沒有產生過興趣,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但今日令公子的這件事,你覺得還屬于私事的範疇嗎?」
趙挺之一顆心都開始顫抖了,頓時別說不上話來。許將的語氣卻仍是十分平靜︰「分羹之事,古來有之,但當今天子教化萬民,治下安居樂業,國泰民安,父子倫常,人人都是心知的。令三公子在太學從學數載,從來都稱賢德,為何今日卻行此不倫之事?難道這僅僅用‘癲狂’二字,就能輕易糊弄過去嗎?趙舍人難道不覺得應該給大家一個更加直接明了的交代嗎?」
趙挺之冷哂一聲︰「交代?我趙挺之行事,從來無愧于天地良心,無愧于朝廷大義,何用向誰交代?向你許尚書嗎?嘿嘿,你許尚書雖然位高權重,但權威也只能播行于吏部,卻不能凌駕于我中書省之上!」
事到如今,他已經是有了點病急亂投醫的意思了,竟然將自己和中書省綁在了一起,企圖激起中書省同僚的敵愾之心。但旁邊的那幾名平日里對他巴結得很的中書省官員卻似沒有听見他的話一般,仍是圍在許將的身邊。
就在這個僵持不下的時刻,韓忠彥終于站起身來說話了︰「趙舍人,依老夫看,你們二人在此爭辯再是激烈,說得再是有理,也是無益。今日這件事,事關重大,非是我等為臣子的可以妄斷,我倒是有個主意,諸位看看是否可行。我等諸位宰執,侍從官和令公子一起前去覲見皇上,由他親自聖斷如何?若是皇上以為令公子真是瘋癲了,我等自然負責將其送回你趙府;若皇上不認為令公子瘋了,他自會有其他的聖斷,到時候只要听著旨意行事了,我等臣子也不必在這些問題上胡亂置喙!」
他這番話,看似兩不相幫,其實卻是完完全全地站在了許將這一邊。因為趙挺之的目的,是要將趙明誠帶走,而韓忠彥不僅阻止了他這個企圖,還要將趙明誠送到趙煦面前,這簡直比許將還要進一步了。韓忠彥的做人風格一向是不輕易得罪人的,但這一次為了許將,他卻把趙挺之狠狠地得罪了。
趙挺之臉色微微一變,眼神往沐雲那邊掃去。這時候,他唯一可以依賴的,也只有沐雲了。
卻見沐雲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似乎還點了點頭。
趙挺之心下大定。他對于沐雲以及明教的本事,是極為信任的。這也是他自從投靠了明教之後,一直對沐雲忠心耿耿的主要原因。雖然眼前看起來,已經不大可能有什麼好辦法了,但趙挺之卻相信沐雲有辦法將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
他也許在宮中另有安排,進宮的途中,說不定就會有大事發生;又或許,他有辦法讓趙明誠改變主意;又或者……
隨即,他又看見沐雲似乎向自己努了努嘴。
「他在意識我不要進宮,而是設法離開嗎?」趙挺之想道。
那邊,韓忠彥說完這番話,又轉向群臣道︰「諸位,你們以為如何?」
大家都是明白了,現在事情的風向,已經是很明顯的了,就連中書省的人都已經拋棄了他們的主官,轉而支持許將,那些和中書省以外部門的官員自然更不必說了。
「韓相公所言,在理不過了!」
「下官也正是這個意思,韓相公這般定奪,合情合理!」
「……」
韓忠彥邀功似的向許將微微一笑,又轉向趙明誠,道︰「既是如此,趙公子,你且隨我等來吧!」一向以來,都是許將幫他解圍,這一次他能幫到許將,有種與有榮焉的感覺。
趙挺之今日剛走,趙明誠便被一個黑衣人從屋內救了出來,並告訴了他關于盧芳的噩耗。趙明誠當時只感覺天崩地裂,活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只想隨著追去看盧芳最後一眼,然後隨他于地下。
那黑衣人卻說道︰「盧芳的尸身已經被他的家人收殮起來了,你現在去,已然見不到了!」
趙明誠這才想起前幾天盧芳曾經向自己提起過,他家中派了人前來尋找自己。看來,在他身死的同時,他的家人也找到了他。
盧芳一死,趙明誠已經沒有了恐懼,他敢做任何的事情,卻惟獨不敢面對盧芳的家人。說到底,其實盧芳之死,還是他造成的。他只好喃喃地說道︰「也罷,想當初,便是我主動撩撥與你,才為你招來了今日之禍。如今我便以自己的一命賠了你這一命,咱們也可立馬在九泉相會了!」
說著,他便向路邊的一塊巨石上撞去。但他頭上用力,腳上卻是動不了一分一毫。原來,他的手臂竟被那黑衣人抓住了。
「從自己的愛人于地下,為了自己心愛的人殉情,固然是可敬得很。但你就沒有想過為他討回一個公道,你就忍心讓他這樣含冤而逝?」黑衣人冷冷地說道
一句話算是給了趙明誠一個提醒。若是在以前,他根本不敢也不會生出將趙挺之這些底細都拋出來的心思。他其實,還算是一個頗為孝順的兒子。上次,也是最後一次違逆他父親的心思,還是前幾天,也就是盧芳從樓上墜下受傷的那一次。
可是,如今,盧芳竟然因此而喪身了。什麼父子之情,什麼養育之恩,都已經不重要了,他忽然下定了決心。當他再次往身邊看去的時候,黑衣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趙明誠豈能不知道那黑衣人別有用心,他甚至也已經猜到,那黑衣人是趙挺之的政敵派來的。但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趙挺之確實是逼死或者甚至是直接派人殺死了盧芳。單是因為這一點,他完全無法原諒趙挺之。
隨後,他便去買了一身孝服穿上,便往皇城這邊來了。接下來,就發生了剛剛的那些事情……
所以說,趙明誠的本心,就是要覲見趙煦,為盧芳報仇,如今韓忠彥願意領他進入大內,正喝了他的心思,他豈有不願的。
「請韓相公領路!」趙明誠抹了一下眼淚,便向韓忠彥走過去。
就在此時,趙挺之再一次暴怒起來︰「好啊,爾等和我趙挺之也算是同殿為臣了,原本應該相互扶持,相互照顧才是想不到爾等竟是為了一己私利,勾結起來于我為難。罷了,罷了,你們要告御狀,要找皇上說理,你們且自己去。我懶得理會你們,任由你們唱那單人戲!」
說著,他便邁開大步,也不向中書省,而是朝著宣德門外而去。
安燾便有些急了。正要上前阻攔,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比趙挺之還低,似乎並沒有資格攔下趙挺之。當下,他只好回過頭來看著韓忠彥。
韓忠彥還在躊躇,旁邊的許將已經說話了︰「罷了,由他去吧。他若是冤枉的,自然無話可說。他若真的和什麼不軌之事有什麼關聯的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又能逃往何方?」
韓忠彥頓時便笑了,道︰「到底是沖元氣度不凡。想來就憑你這份氣度,陛下也是要重用的!」
他這話,就算是直接表示了自己對許將得到「重用」的支持了。至于這重用是怎麼個重用法,場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心知肚明。韓忠彥已經貴為吏部天官了,再要進一步重用,就非宰相之位不可了。況且,這些日子以來,許將的表現大家也是看在心中的,大家都明白,在如今的趙煦心目中,許將也應該是第一人選了。
于是,一眾宰執和侍從官便開始回身向禁宮的宣佑門行去。這里便是通往後宮的正門。
韓忠彥便代表群臣向門前的小黃門道︰「臣等因有要是,要立即覲見皇上,勞煩中貴代為通傳。
那小黃門一見所有的宰執和侍從官都到了,知道這事情絕對非同小可,不敢怠慢,連忙說道︰「勞請諸位稍候!」撒開步子便向後宮跑去。
眾人便站在這里靜靜地等著。很快的,那小黃門便跑了回來,氣喘吁吁地向韓忠彥道︰「韓相公,官家有旨意,命諸位集英殿候駕!」
韓忠彥便向那小黃門道謝一聲,便領著群臣來到來集英殿,按照座次排好隊列,站著等候。
過不多久,趙煦便趕了過來,看見人群中還有一個身著孝服的人,心下頗為訝異,便問道︰「諸位愛卿,有何事要啟奏嗎?今日這般陣仗,看起來當非小事哩!」
也不待眾臣開言,趙明誠忽然跪下,哭道︰「陛下,生員有冤屈要訴,請陛下聖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