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難如煙(1)
棠梨跟著蘇小雨到了杭州,也許杭州城幽靜的環境真的可以治療棠梨心中的傷。蘇小雨和家暉對她極好,什麼也不讓她干,規定棠梨的任務就是散步、讀書、寫字。兩人商量著等棠梨的情緒好了,就讓她在杭州打工,也好有個照應。
可是棠梨還是會流淚,她會久久地站在陽台上,會在月亮漸漸升起的夜晚獨自流淚。有時會發呆,讀了幾頁書,就發起呆了,半天了還是那一頁。家暉安慰蘇小雨說,棠梨是個堅強的女孩,她只是需要時間,一定會過了這個劫。
周六的早上,三個人正吃著飯,響起了敲門聲。家暉放下碗跑去開門。他一下驚叫起來,來的竟然是爸和藍姨。
蘇小雨上前見過了藍姨和爸,也介紹了棠梨。三個人一下都忙碌起來,倒茶、拿毛巾、拿碗筷。
家暉先去偎著藍姨,從小藍姨寵他,就像親娘一樣。他扒拉著藍姨的頭發說,看,白頭發怎麼長出這麼多?
藍姨慈愛地拍一下家暉的頭,你都這麼大了,藍姨能不老?我們的家暉都快娶媳婦了。蘇小雨羞得紅了臉。
譚言池一邊喝著茶,一邊笑說,你藍姨在家就念叨著要喝喜酒呢。
見到了傳說中的藍姨,蘇小雨忍不住打量著她,藍姨很瘦,中等身材,齊耳短發,干淨利落,坐在那里顯得穩穩當當,好像氣沉丹田的樣子,只是臉上有些許倦容。
說話間,譚言池低下頭來,嘆了一聲,你們還不知道,你劉叔去了。
去了?家暉還沒听懂。
一周前開的追悼會,你藍姨在家哭了好幾天,這兩天一個勁兒說想念暉兒了,我們就來看看,也算陪你藍姨散散心。
劉叔是藍姨的丈夫,年輕時在新疆當兵,兩個人一個天之角,一個地之涯,好容易熬到三十八歲才復員回家鄉,在鎮派出所工作,副所長,工作兢兢業業的,性格豪放,是條鐵打的漢子。家暉疑惑地問︰劉叔怎麼說走就走了?
藍姨一下難過得說不出話來。譚言池又是一聲嘆,說,也是你劉叔流年不順,鎮里有一家報案,說十五歲的孩子丟了三天了,難不成是遇了歹人?孩子的媽媽在派出所哭得死去活來。你劉叔馬上安排干警分散四處尋找,派出所干警少,他自己也拿著孩子的照片,把鎮上的兩家網吧找了個底朝天,還是沒發現一點線索。不過網吧管理員說,這個孩子原來來過,現在都轉到縣城的網吧了,那里環境好,還有人送餐。
于是,你劉叔就把縣城的網吧一家家尋了一遍,天黑時發現有幾個十幾歲的孩子躲在網吧不遠處一個陰暗的角落吸著煙,走近時一個男孩剛好抬了一下頭,和照片中的孩子很像。你劉叔就近前去問他,卻發現他們竟然在吸「白面」。他大喝一聲,你們這「白面」是從哪里來的,走,跟我回派出所去!
你劉叔去拉其中的一個孩子,只一下就擰了他的胳膊,把他制服了。他原想這麼大的孩子,嚇唬一下就乖了,誰知一個最大的男孩,拿了一柄刀就從他後面捅過去。只見刀光凜凜一閃,他一下倒在血泊中。幾個孩子一哄而散,後來有人發現打了120,可你劉叔還沒到醫院就斷了氣。可憐他一生英武,到最後竟死到幾個孩子手里。那家報案的孩子媽媽知道鬧出了人命,孩子還吸毒,一時受不了打擊,一根繩子上了吊。
那天,恰好是你劉叔四十九歲生日,你藍姨整整忙碌了一下午,就等著他晚上回來,誰想等到後半夜,卻等來了這麼個噩耗。當你藍姨拉開門,看見縣局局長、所長和全體干警個個身著警服,手托警帽,神情肅穆,還有兩個干警抬著你劉叔的照片,手捧鮮花,她的心就跳個不停,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一下抱住你劉叔的照片哭起來……
往事難如煙(2)
屋子里的空氣凝固了,安靜得讓人窒息,透過窗欞縫的風吹著藍色的窗簾,寂寞地擺動著。藍姨把臉扭到一邊去,不停地擦著眼角,暗自垂淚。
棠梨在一邊听得淚水漣漣,她原來也听蘇小雨說過家暉有一個藍姨,藍姨在她心中就是一個傳奇,一個神秘的俠客,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就看見了她的悲傷,她的眼淚。譚家暉和蘇小雨也難過得說不出一句話,藍姨沒有孩子,到最後等著她的卻將是孤獨的晚年。
譚言池說,唉,老了,經不住什麼事了,你劉叔一去,我這些天不是失眠就是噩夢連連,還總夢見你媽,她穿著單薄的紫色衣服,赤著腳,在漫天風雪中只是飄飄蕩蕩地走著,像紙片兒一樣,猶自哭泣,說不放心暉兒,我在後面追,可是怎麼也追不上,我喊她,她也不回頭,到後來竟化作一縷輕煙……我去找算命的解了幾次夢,說好的有,說歹的有,心中到底是沒有底。
家暉急急地說,爸,你夢見我媽了嗎?對了,我上大學離家的那天,你給我說的話,你還記得嗎?你好像說我媽不是難產死的,要告訴我媽的真正死因。
譚言池的眼楮漸漸漫上淚水,哽咽著說,暉兒,你媽不是難產而死,是被人逼死的,我和你藍姨不想你那麼小就背著仇恨的十字架,還怕說多了仇人謀你,就一直瞞說是難產死的。現在你長大了,也該知道你媽真正的死因,這兩天頻頻夢見她,我就想,是不是梅的魂在提醒我……
是誰,誰逼死的我媽?家暉的後背一下冒出一股冷風,一下緊張起來,焦急地問。
那是二十幾年前的往事了,譚言池的心情沉重,前塵往事又像風一樣在他的腦海里一幕幕閃現……
譚言池說,你媽在第二天從湍河里打撈上來後,早沒了氣,她還那麼年輕啊,只有二十三歲。暉兒,記住,逼死你媽的人叫梁上鴻,我和你藍姨去報了案,可是梁上鴻已經逃了,這麼多年從沒出現過,好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梁家還在警方花了好多錢,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有,當年要不是你藍姨及時趕來,恐怕連你也被害了。
藍姨嘆息著連連搖頭,接口說,可惜了梅,那麼好的梅,好標致的人物,又識書達理,又好性兒,當年怎麼就晚了一步!那夜,我其實已經睡下,突然就驚醒了,心也不停地跳,緊接著就听見隔壁傳來的聲音。我飛一般地過去,可是已經晚了,我只救了暉兒,沒有救得了梅,梅已經跳到了河里。這麼多年了,我還是常常夢見她,有時夢見她在水里掙扎,睜著一雙絕望的眼楮說,萍,救我……有時夢見她就站在院子的梧桐樹下,微笑著向我招手……藍姨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到後來就泣不成聲了。過了好久,藍姨用手帕擦了擦眼楮掩飾道︰你看我,年輕時倒男兒性,和花木蘭一樣,快五十了反倒多愁善感起來,這兩日眼淚多,說話間就想哭。
听了這一段悲慘的往事,譚家暉和蘇小雨相擁哭泣,棠梨也在一邊不住地哭。家暉抹著眼淚,對著家鄉的方向說,媽,你的暉兒無能,到現在才知道真相,可是到哪里去找梁上鴻?你要泉下有知,就成全了暉兒,讓我找到那個逼死你的仇人!
往事難如煙(3)
譚言池和藍姨住了幾天就走了。可是那樣悲情的氣氛還久久地停留在屋內。
半月後,棠梨應聘到一家絲織廠做了流水線工人,白天沒命地干活,晚上回來也是不停地干家務,棠梨好像一刻也不能閑下來,可是更沉默了。
這天,已經很晚了,棠梨還沒回來,打手機也不接,蘇小雨和家暉急了,到處找棠梨,天下著小雨,空曠的街道籠罩在一片煙雨蒼茫之中,他們在雨中喊著棠梨的名字,從離家近的街道找到小巷,從小巷又找到棠梨上班的絲織廠,可是到處沒有棠梨的蹤影。
兩個人心急如焚,家暉說,要不咱回家去等,說不定棠梨已經回去了。快走到家時,蘇小雨突然看到一棵大樹下有一個黑黑的影子,嚇得抱緊了家暉。別怕,家暉一面安慰著她,一面走到那個黑影跟前,沒想到卻是棠梨!
棠梨渾身都濕透了,頭發也濕濕地貼在前額上。蘇小雨上前去抱住她說,棠梨,你怎麼不回家?心里難過也要回家呀!
沒想到棠梨卻笑了,雨兒,你看這雨下得多好,在雨中淋一淋反倒讓我徹底清醒了。我這幾天的沉默不是在難過,我是在反思,思考我的過去和將來,我要和你一樣生活著,活得有意義。我下了很大決心,我要邊上班掙錢邊學習,爭取明年參加高考,然後報警校,做一名警察。
蘇小雨一下笑了,好啊,棠梨,你能這樣想,我和家暉就放心了。真的下決心了嗎?
是。棠梨堅定地點點頭,下不了決心,我也不會給你說。蘇小雨又問︰可是,你是怎麼想起要參加高考,還要當警察的?
棠梨略微停頓了一下說,是這些天的見聞,是藍姨的遭遇,是劉叔的犧牲,是梅姨的死,讓我醒悟了,世上的苦和痛有千萬種,我不能一味沉湎于個人的痛苦中。至少,我覺得做一名警察,像劉叔那樣的警察,就算死也死得壯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