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柔枝凝綠,嬌紅滿眼,甚至驚動了夜蝶飛來,撲著翅翼在花朵間翩躚而行。帶著咸濕氣息的海風吹過,有花落如霰,鋪錦著繡,頓讓這夜半之際的蒼靈墟一掃灰頹,顯出幾分嫵媚的活力來。
忽然便想起了青嵐所講的前世之事。
殘陽如血的山峰上,少女一夕抱著垂死的少年,一聲聲地喚他,「陸歌!陸歌!」
少年戀戀地看著心愛的女子,告訴她︰「要好好活下去,照顧好薔薇。我會回去看你,看薔薇。」
一夕應了,然後痴痴地等。
一年,兩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為了等到她的心上人,她快等成了石像媲。
她期待和她的心上人一起看薔薇花,期待他為她在烏黑的鬢發前簪一朵美麗的薔薇。
她在等著他娶她,做他的新娘,做他攜手到老的妻子。
她叫一夕,但所求從來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朝朝夕夕。
可她沒能和他朝朝夕夕相守,卻只落得朝朝夕夕的等候,久遠得仿佛永生永世沒有盡頭般的等候……
最後還落了一場空,盛放百年的薔薇被守望百年的女子連根拔起,挫骨揚灰……
我心里一緊,飛快行向藤屋。
一路俱是薔薇,或黃或白,或粉紅或殷紅,俱是枝葉葳蕤,芳氣襲人,妖嬈地舞于沉沉的月夜下,一直蔓延到藤屋所在的那株古樹,便戛然終止。
我顧不得回肉身,先飛入他們住的那一半藤屋查探。
屋里空空如也。
不但青嵐不在,連景予都還沒回來。
想來還和那個綿綿親親我我纏纏綿綿,一時是顧不得回來了。
可青嵐呢?
莫非被一夕引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的身手其實不錯,至少一夕絕對不是他對手。
但青嵐品格端方,方得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轉彎;應付女人更是腦袋缺根弦,寧可讓自己傻乎乎地一再忍、一再讓、甚至一再落敗受傷,也不肯說幾句轉圜的好听話語。
不盡的失望變作絕望後,如今的一夕早不是當年那個立于薔薇花下朝朝夕夕等候情郎的痴心女子。
因愛生恨後,天知道她會對他做出什麼事來。
凡事一二必有三。我幾乎敢斷定,如果一夕心懷不善,青嵐幾乎沒有懸念地會走入她的圈套。
真不知他的師父是誰,能教出這樣好騙的徒弟,真比我師父皚東仙尊還要牛,也算得是萬中無一的極品了!
急忙返身回到自己屋里,先凝定心神,營魄抱一,將元神緩緩注回自己軀體,待血脈正常流轉了,立時跳起身來,推向白狼,「大白,大白,快起來!」
白狼睡得正響,此際鼾聲如雷,聞得我大叫,驚嚇得跳起來,四處張望著驚慌叫道︰「怎麼了?怎麼了?那大龍找來了?」
我嘆道︰「是啊,大龍來了,把青嵐和景予一起吞了!」
白狼驚嚇,連忙破開藤牆伸了腦袋鄰屋查看了下,然後縮回腦袋沉吟︰「據我老狼在塵世跌模滾爬……」
我搶過話頭道︰「據你老狼在塵世跌模滾爬了幾十年的經驗,他們只是沒在屋里,未必被大龍吃了,對不對?那他們哪里去了?」
白狼噎了回去,「對啊,他們本領那麼高,哪有那麼容易被大龍吃了?或許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
「散步?兩個男人,半夜三更出去散步?」
白狼的思維果然越來越不像人了。
可白狼還是振振有辭︰「姑娘你不是說過,男人也會喜歡男人的嗎?」
「……」
我終于無奈點頭,「不錯,也許真出去散步了!你看外面花好月圓,的確適合談情說愛!」
「花好月圓?」
白狼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在說夢話,探頭往外一瞧,吃驚地大叫一聲,已經掉下了古樹。
明知眼前情形詭異,我抬手收了榮枯藤防身,看著景予的得失屏還孤伶伶地掛在樹上,略一猶豫,將它收了起來,和榮枯藤一起藏好。
白狼怔怔地看著外面妖嬈盛放的薔薇,吃吃道︰「這……這到底怎麼回事?一夕和大龍來過了?難道那兩位真的到大龍肚子里去談情說愛了?」
我輕笑道︰「咱們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白狼原就好奇心重,聞言立時點頭,邁開大步向前走了幾步,大約想起了敖歡那條龍的本領,忙又縮到我身後,小心翼翼地一路張望著向前蹭。
我哭笑不得。
到了後半夜,霧氣愈發濃了,山林里本就迷離的月色愈發氤氳,衣角沾了草木上的露珠,濕冷之意很快洇了開來。
忽然覺得,還是元神出竅沒有軀體時最好。
不會有露水沾衣的沉重和煩躁,也不會有喉間的凝噎和鼻際的酸疼,就是給人捅了一刀,也能一笑而過,表示自己根本不會被捅著……
也許有一日,我灰飛煙滅,不復在這世上存在時,才是最快活的。
我輕輕地笑,揚手幻出個喜氣洋洋的紅綾繪百合花紋的八角宮燈來,用榮枯藤挑著,悠悠地照著前方的路。
白狼松了口氣,嘀咕道︰「這還差不多……」
我便打著燈籠側坐到白狼背上,讓它馱著我沿了薔薇花一路向前行。
耳邊風聲呼嘯,遠處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一陣接著一陣。宮燈淺淺的光線搖曳,霧氣如游絲般飄浮在空中,一縷一縷從眼前縈過。沿途的薔薇花在穿過霧氣的黯淡光線下芳姿艷冶,花葉交錯間沙沙的細響,如遠遠傳來的妖嬈輕笑,美得詭異。
滿徑俱是落葉。
遠遠近近的林木間,不時見得磷火明滅,偶爾有一聲兩聲的慘叫或獰笑傳來,再不知在這弱肉強食的小世界里,又有哪個無能的小妖或小魔成了他人的口月復美食。
白狼漸漸恢復了幾分膽量,步伐也便開始加快。冷不防斜次里竄出一只狐狸來,大約也是個成了精的,居然不怕它,直直從它腳邊竄過,驚得它縱身而起,「嗷」地一聲狼嗥,倒也頗有氣勢。
我給它掀得差點掉下去,手上宮燈亂晃,山石枯木和我們自己便在地上投著長長短短的暗影,卻如張牙舞爪的怪獸,咧著嘴正撲過來。白狼正在驚魂之際,再見那暗影,嗥叫轉作了慘叫,腳一軟趴在了地上。
我跳下狼背,對著這頭不爭氣的白狼哭笑不得,說道︰「你鬼叫什麼?」
白狼把臉埋在地上,滿身硬毛森然豎起,嘶聲叫道︰「鬼啊,妖啊,魔啊……」
「哪里有?」
白狼終于敢抬起頭來,看了看依然平靜的四周,終于松了口氣,卻道︰「姑娘你沒看到吧?我剛看到一只狐妖奔來,後面還跟著個八爪怪物,不知是妖是魔。」
我點頭,「狐狸走了。八爪怪物想吃狐狸肉,不想吃狼肉,更不想吃素藕,所以追著狐狸跑了!」
白狼深以為然,「不錯不錯,必定如此。」
我體貼地看著它,「大白,你若是害怕,就留在這里吧!我一個人去找青嵐他們吧!」
白狼看一眼林子里鬼氣森森地模樣,立刻叫起來︰「不行,不行……那個,我要保護姑娘,和姑娘同進共退!」
真是一頭義薄雲天的狼啊……
我嘆口氣,正要繼續前行時,又見一道黑影迅捷撲來。
白狼又驚叫時,已聞那人道︰「出什麼事了?」
定楮看時,卻是景予。
他眉目沉凝,似乎十分緊張。待見得我們都安然站著,這才舒了口氣,輕輕一揮袍袖。
他的衣衫雖是疏離冷淡的墨黑色,依然有一道清澈出塵的氣息蕩漾開來,飄浮的霧氣頓時四散飛逸。
白狼立時鎮定很多,張口便直奔要害︰「景予……你不是和青嵐談情說愛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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