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予道︰「師兄,你也知曉此地數百不能轉世的怨魂是我心病,自得了輪回石一直想過來處置此事,偏生這半年一直被拖在玄冥城……若是不解決此事,我便死去,也無法安心。」
原微皺眉,一揚手又往他體內注入靈力,柔聲道︰「師弟別擔心,既有輪回石,送他們重入輪回不難。丫」
他說著,立到稍遠的空曠之處,寬大的素色袍袖揮過,浩渺清曠的純正仙家氣流無聲無息地鋪展開來,連雨絲都似已頓在了半空,再也落不下來。
輪回石被他持于手內,也無刻意運力,便已華彩煜煜,寶光騰起,竟如一輪小小月亮,鋪了一天一地的清輝。
他的修為,的確比我或景予高出很多,甚至連一般的地仙也比不了。看他法訣運行速度,景予一個時辰才能完成的事,他也許一刻鐘便夠了。
但他似乎並不十分安心,不時往我這里看一眼媲。
景予淡淡一笑,說道︰「師兄,你放心罷,她剛用了心魂之劍,又受你一擊,受傷不輕,再被我拘走三魄,如今重創在身,並不比我強多少。何況,她那劍已經足以要我的命了,犯不著再來補一劍吧?」
原微眸光一暗,低聲道︰「若是魔……或許真會有那樣的狠心罷?」
他雖這樣說著,到底專心致志運起功來。
村外的山谷或地底,漸漸傳來猛獸復蘇般的吼叫聲,開始一聲兩聲,漸漸此起彼伏,慢慢匯集成團,化作妖異的咆哮,一團團如有實質,陣陣沖撞耳膜。
本來灰白色的陰霾上空被原微仙家氣流影響,已是瞬息萬變,一時光色瀲灩,明亮璀璨,一時黑沉如井,森冷可怖,重重密雲聚而復散,開而復合,不見天日的怨魂似在哭泣,又似在高笑,被打散復又重聚的三魂七魄呼嘯鑽入輪回石……
兩百年憤郁孤獨的等待,終于換來了再世為人。
由閔帝而起,由閔帝之子而結,不知他們還會不會再滿懷怨恨。
而我,我是恨的。
我盯著景予,咬牙切齒地喚道︰「景予師兄!」
「嗯?」
景予終于松開了我的手,卻伸臂,環住了我的腰。
他低眉含笑,雖煞白著臉,居然已看不出多少死神已至的灰頹之氣。
他的鼻息撲到耳際,有溫柔的暖意,「菱角兒,有話和我說?」
其實我早已無話可說,其實我只想活活咬死他。
可此時不用我咬,他也快死了。
我慘淡地笑一笑,說道︰「這樣的結局,便是你想要的?」
景予搖頭,「不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一直和你在一起。」
「呆子!」
我忽然間再也忍耐不住,恨恨地尖叫出聲。
眼楮里熱騰騰迸出的,是淚。
不錯,我終于確定,那不是雨水,那是淚,盈眶的熱淚。
一向以為青嵐和一夕蠢,總把希望寄予虛無縹緲的來世,原來景予更蠢。他不但把希望寄予來世,還自以為是地什麼都不跟我說。
我又不會讀心術,怎會知道你在想什麼?再怎麼心心相印,也需你的心肯讓我貼近相印;再怎麼心有靈犀一點通,也需有人從旁點撥。
費盡心機,其實不過想追尋一個真相。
可一次又一次,你只把假象推到跟前,冷冷地告訴我,這就是真相!
又或許,我錯了?
我該繼續像追逐他的十天十夜那樣,義無反顧地一直追逐著他,即便被他射得體無完膚,即便他一再把我推開,也該奮不顧身地追下去?
我該再勇敢些,再多相信他些,或許就能看清他推開我時眼底的悲傷和恐懼了……
他從來便是個呆子,從來便是個木頭,我為什麼不能聰明些呢?
我抱緊我始終喜歡著的那個呆子,只盼能將他生命飛快流逝多挽留片刻。
可我這副早已如秋葉般飄搖的蓮身,甚至不能給他一點暖意;反而是他肌膚間的溫暖,一點點沁了過來。
他擁著我,低聲道︰「嗯,我是呆子,我是木頭,都是我不好。菱角兒,你別難過。」
我搖頭道︰「我不難過,我踏實得很。我只是想哭,哭一會兒便好。」
「……」
景予好久才道︰「傻子……」
他緊擁著我,奪命劍傷被原微以仙力封住,墨黑的衣裳掩去了殷紅的鮮血,似乎還如從前那般胸膛堅實,臂膀有力,讓我很安心。
安心得可以像這兩百年來無數次倦了累了,便伏在他身上哼著小曲兒睡過去。
一覺醒來時,他還在身畔靜靜坐著,讓我倚著,靠著,撒著嬌,耍著賴,黑黑的眼底沉靜里閃著一抹溫柔。
這次我若睡去了,再睜開眼時,他還在嗎?
原來我們的緣份只有兩百年。
兩百年,委實太短,太短……
哽咽之時,景予又在耳邊柔聲喚道︰「菱角兒。」
「嗯。」
「我不是青嵐那樣的天界上仙轉世,並無仙根。」
「嗯?」
「既然我無法等你投胎轉世,便換你等我吧!」
「……」
「你一定要等我輪回轉世,找到我,帶我修魔。你無法修仙,我便跟你修魔。」
「帶你……修……修魔?」
「你不許嫁人,更不許嫁那個寧豐……」
他忽然咬牙切齒,死死地捏著我,連眼圈都紅了。
我好久才能道︰「景予,你想得太多了……若我是魔,回昆侖後應該就得搬化魔池去住了,還能嫁誰?」
還讓我等他輪回轉世呢,他必是傷太重,開始說胡話了。
但到得此時,我萬不忍心再指責他胡說八道了。
原微盤膝坐于稍遠處,指掌翻飛間,依然是各色法訣飛出,鼻尖卻已有汗珠滲出。
他的修為雖高,但要將數百人送入輪回,也不是件輕松的事。
景予抬眸看他一眼,聲音愈發地低沉︰「原微師兄施法完畢,必定靈力不繼,我會把他拖住,你便可趁機離去。」
掌心涼涼地驀然多出一物,卻是自小便熟悉的形狀,分明就是母親留給我的那枚玉墜。
景予道︰「去玄冥城,找魔帝。其實骨肉天性,原沒那麼容易偽裝;他又不是等閑人物,早已有些疑心,可他一直在閉關,不過見了寥寥數面,綿綿又暗中幫我,一時沒有細究。你生得和你母親極像,只需持了玉墜過去說明,他必會認下你,想法救治你,從此把你好好護著,便是昆侖仙尊也奈何不得。」
「然後呢?我丟了學了二百年的昆侖仙法,認了這色魔為父,從此改修仙為修魔?」
和景予當年那樣,用背叛來還報師門二百年的養育之恩?
認一個居心叵測欺騙玷污羞辱我母親、甚至害死我母親的魔頭為父,成為修身不修心的魔?
從此與仙尊們為敵,甚至害得師父在昆侖再抬不起頭來?
而一心修仙的景予也斷送二百年的苦修隨我一起入魔?
景予見我模樣,便有些焦灼,急急道︰「菱角兒,我原來也想不開,一心想讓你輪回摒棄魔根後重新修仙。可後來經了青嵐一夕他們的事,我才知我錯了。仙又如何,魔又如何,無非修行方式不一,能在一起便可。」
果然是個呆子!
這仙魔之道,這三界之路,豈是我等小小人物可以輕易翻轉扭曲的?
朝歌上仙與一夕相戀被捆上了誅仙台,東華帝君都保不住;皓靈天尊更是給其他天尊逼得自散魂魄。也不知皓靈戀的是誰,最好早已喝碗孟婆湯把他忘了,不然苦苦思念千年,還得沒有盡頭地繼續思念下去,早該瘋了吧?
我笑著看他,柔聲道︰「我也想在一起。凡人不過區區百年,能得數十年相守已屬不易。我們已經相守了二百年,其實怎麼算也不虧了。何況回昆侖這一路,我們還可以繼續一起說話聊天看落日,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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