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的目光從我空蕩蕩的袖管轉過,還在猶豫時,白狼已拉著她袖子道︰「走吧,走吧,老狼我正好和你講講景予小時候的事……」
這頭大言不慚的狼啊丫!
景予小時候,他連頭狼還不是吧?連他的人身還沒轉世吧?
看著白狼半扯半拉把綿綿拖走,我很想嘲笑他幾句,但咧開嘴時卻怎麼也笑不出聲。
門砰地關上時,我的眼窩里更是奇怪的干澀媲。
想落淚卻落不下淚的感覺,真是心酸。
不過,回憶我和景予在一起的兩百年,我驀地發現,其實那時我們活了兩百年,都還沒能長大。
若他早些告訴我真相,我們又怎會折騰到如此不堪的田地?
我不是受人尊敬的昆侖女仙又如何?我是魔又如何?
頂多由著仙尊們處置,頂多連累了師父,頂多被丟進化魔池……他還可以去看昆侖山的落霞,慢慢地想著在一起的二百年。
便是孤鶩峰的紫堇,有了他這樣絕美的男子相伴,也不至于那麼孤寂。
尤其經歷了青嵐、一夕之事,關于仙魔的正邪之辨,忽然之間變得不再那麼清晰。
現在回想起來,當日在臥龍村,怨魂出現之前,他見我苦苦試探,突然提到玉墜,原是打算說出真相的吧?
那時,景予問我︰「若你如我這般,突然被人指認是魔帝血親,你會怎樣?」
我當時怎麼回答呢?
我正因他維護怨魂而著惱,又或者說,我困囿于自己求之不能的愛情里怨憤交加,仿佛對他諸多指責甚至辱罵。
我仿佛還說,即便被指認是魔,我絕不會背叛師門,寧可被投入化魔池灰飛煙滅……
他終于不置一辭取我魂魄,我終于絕情狠心孤注一擲。
一著錯,步步錯。
痛愛一場,兩敗俱傷,如此慘淡的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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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予。」
我模模他的臉。
其實我很想用雙掌去捧一捧他的面龐。
自那年紫堇花叢里深深一擁,我與他二百年的感情立時水到渠成般修成了正果。
他在旁人跟前依然是寡言少語的木頭一塊,在我跟前卻越發地熱烈如火。
照常練完劍,他常擁著我,黑眸認真地凝注著我,一動不動地微笑發呆許久。我瞧他這模樣甚是好玩,遂伸出雙手去捧他的臉,把他好看的面龐揉來捏去,開心地格格直笑。
而他總是任我作弄,實在給鬧得受不住了,便「噗」地笑上幾聲,撥開我的手,淡紅的唇輕輕在我頰上啄一啄,把我抱在懷里快活地輕笑。
可惜我只剩了一只手。
我用我僅余的一只手去揉捏他的面龐,微笑著柔聲喚他︰「景予,該起來了!偷懶不練功,小心劍法生疏了,再被我打個落花流水。」
我向來貪吃愛睡,沒事便躲在花叢里睡覺看天。可不論我躲在哪里,他都能找到我,和我說︰「菱角兒,該起來了!偷懶不練功,小心劍法生疏了,再被我打個落花流水。」
他比我勤奮,比我聰明,若是真動手,其實把我打個落花流水容易得很。但他為了不讓我輸得著惱,有時候也會故意被我打個落花流水。
回去告訴師父時,師父總是很開心。
他道︰「菱角兒,你一定要修成仙!我會看著你修成地仙,修成天界上仙……」
提到我的修仙之路,他比我還激動,有時興奮,有時卻會突然沉默。他像在無聲地嗟嘆著什麼,眉宇間流溢著悵恨。
我只知自己是個孤女,因根骨奇佳才被師父帶上昆侖,從未想過這其中還會有什麼內情。
如今想來,師父必定是母親至交,才會不顧我的生父是誰,硬生生壓住我魔氣瞞過眾仙尊,將我收為弟子。如果昆侖認真追究下來,師父的罪過並不比我輕。
若白狼帶我回昆侖,他自然會不顧一切救我。
可那又如何呢?
不過繼景予之後,又多一個為我陷入危局的至親之人而已。
景予的面頰冰冷冰冷,失了心的軀殼沒有心跳,連血液也似停止了流動,再感覺不出一絲生機。
我悶悶地問他︰「景予,你用心些,代我修成地仙,修成天界上仙,可好?」
他自然不會答我。
我又道︰「景予,便是修成仙了,也需記得我。你記得我,我便一直在,知道嗎?」
我應該永遠听不到他的回答了,正如他不會知道我曾和他說過這些話一樣。
我輕聲道︰「我喜歡你,呆子。」
所以你知道,或不知道,都已沒那麼重要。
我將順從本心做我想做的事,不論對錯;正如你也順從你的本心做了太多的事,不論是非。
指間流光閃過,當日在東華台所取的仙蓮已執在手中。
盈盈一株蓮藕,依然搖曳動人,清艷奇絕,璀璨明潔的仙華如有形質,款款在瑪瑙翠玉般的花枝間流動。
靜靜闔了眼,營魄抱一,滌除玄鑒,專氣致柔,宛如嬰孩。
這幾日一直默念的法訣用僅余的左手緩慢地一筆一筆畫出,艱難卻絕無訛誤。
碧藕為骨,荷葉為衣,借蓮復生,委實太過復雜,誠然是門很高深的學問。師父對我從無藏私,自然傾囊相授,可惜卻不是我這等修為的小仙可以輕易學得了用得了的。
但若將此法稍將變化,拿整株蓮藕化為人的心髒,倒還不算太困難。
便是術法的施展上有所欠缺,仙蓮上附著東華帝君最浩瀚最清曠的仙家靈力,亦可彌補不足。
蓮藕在法訣間如一明眸善睞的美人,在越來越濃郁的仙家靈息里婉媚起舞,但見麗色流轉,光華奪目,漸漸在純銀的仙家流光里模糊,化作輕粉色的光暈,溫柔地飛舞著,慢慢往向中間聚攏。
體內殘余的靈力漸漸枯竭,一層層的虛冷汗意往上泛著,勉強將最後一個法訣劃出,但覺眼前鋒芒乍閃,如有萬千霞光激射奔出,又如有蝴蝶般破蛹飛來,絢爛清貴的七彩寶光里,頓有龍吟虎嘯之聲旋起,震得大地微晃,屋宇劇震。
我再也站不住,人已跌坐地上,僅存的一只手勉強扶住床沿,枯瘦的手蒼白無力,泛著蓮荷掙扎至深秋的萎黃。
而眼前已凝結了拳大一團殷色光團,如小小的初生嬰孩正安謐熟睡,散發著上古天尊的玄妙古曠的仙靈之氣,至潔至淨,至神至聖。
我不覺微笑,喘息著將它托到掌心,一直干澀的眼窩終于濕潤,滾出一滴兩滴的淚,正落于仙蓮化成的光團之上。
居然是淺碧色的,珍珠般在光團上滾了兩滾,倏地消失。
竟被那光團吸了進去。
微弱地念著訣,緩緩將光團送到景予胸口時,門正被人大力破開。
白狼驚惶地在叫我︰「姑娘!」
光團在景予胸前晃了兩晃,仿佛正挑剔地研究著未來主人的根骨品格,然後歡悅地跳了一下,吱地奔了進去。
光團消失,景予身體卻輕輕一顫,開始散出清澄剔透的柔和光暈,蒼白如紙的面龐漸漸有了些微生機。
「姑娘,你……你做什麼了?」
白狼沖過來,蹲身過來要扶我,卻又似驚住般,猶疑著竟沒敢踫我。
綿綿也已奔到,只看景予一眼,已露狂喜之色;再轉向我時,神情已變得十分怪異。
我坐在地上,只覺氣息已經完全轉不過來,血脈呼吸仿佛已經停止了流動。
低眸看時,我的手竟已變作了可怖的青黃之色,完全看不出原來的縴巧細白。
披散的長發被吹到胸前,居然花白一片,干枯如稻草,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柔滑如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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