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門口,就看到小家伙百無聊賴的坐著。
我叫了他一聲,他的臉立刻神采奕奕,忙上來扯著我的袖子。我「哎呦」了一聲,他不好意思的朝我吐一吐舌頭。
「哎呀,你怎麼回來了?是回來陪我玩的嗎?嗯,一定是的。對了,那麼今天去干什麼了?好玩嗎?我看一定不好玩。」他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我一直以為只有老人才嗦,現在才知道,小孩子才是最嗦的。身旁的大公子,也不知是不是被小家伙滔滔不絕的話听混了,還是被我嚇驚了,早不見了。
「咦?」他難得的一停,小臉一揚,朝我的發上看去。「哇,二哥對你也太好了,連這緞子也給你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沒有他這麼夸張吧?
「怎麼了?」我模模頭上的發鍛,傻兮兮的問︰「很貴嗎?」
「貴就算了,怕是有錢也買不到的。還好,」他拍拍自己的胸口,小小的安慰一下。
我很疑惑的看他?什麼還好?
「還好,沒給你做衣服啊,不然,他不心疼,我也要心疼死了。」他的眼楮又眨巴眨巴,需要這樣嗎?太嚇了。心里卻高興了不少。
正當我和他在園子里沒事干的晃來又晃去的時候,眼前忽的飄過一縷白。
我的心忽然的一驚。俯身去看。
那是一朵開得很美的花,薄如蟬翼的花瓣,溫潤如玉的月是花中之蕊,美輪美奐。
我輕輕的湊近,去聞花香。
這時我听到小家伙極不確定的聲音︰「我,我听說,你,你是女孩子嗎?」
我愣愣的回頭看他。
「你,你怎麼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沒有啊」他小心翼翼的瞅瞅我,又看看花,「我剛剛覺得你和花在一起的樣子很好看。雖然大哥二哥他們也好看,可是跟你的樣子很不一樣啊。」
難道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
「是誰告訴你的?大家都知道了?」
「沒有啊,」他看我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倒是笑開了,「除了昨天在場的人和我,爹不讓任何人知道。我還是因為正好溜出去時,看見二哥和四弟吵架,才知道的。」
「什麼,他們吵架?」
「對啊,好像就是因為你呢。要不是我在說不定會打起來的。老四就算了,二哥平常的脾氣很好的……」
「是,」我打斷他的話,明明是歡喜的,卻又有說不出的憂慮。「我是女的。」
「哦。」他好像恍然大悟,「那你為什麼不穿像姐姐她們一樣的衣服,而要穿男裝呢?」又瞅瞅我的衣服。
「我覺得好玩啊,你也打扮成女孩子吧,一定很好玩的。」我一下子玩心大起。伸手去捏他的臉。
「是嗎?」他的大眼楮又往天上瞟。
「當然了。他們都猜不出我是女孩子,這樣多有意思。」
他的無意識的點點頭,隨後又立即搖了搖頭︰「不行不行,我都這麼大了,扮女孩子不是叫人笑話嗎?對,不行不行的。」
他的頭立刻像搖不停的撥浪鼓。
「我一直都很想問的,」我拼命憋住自己的笑,認真的問︰「那個,你真的是老四的哥哥嗎?」
「當然,這還有假?」他一副毋庸置疑的表情。
「怎麼可能!」我一下子笑出聲來︰「你看起來也就是小屁孩一個。」
「什麼啊,我都已經快18歲了。」他臉上寫著小小的驕傲。
「啊?那你那個弟弟……」
「他啊」他的小眉毛一揚,「也就15,6歲吧。」
「我看你倒像15.6歲的。」
「對哦,很多人也都這麼說,」他露出小小少年煩惱的樣子,拉拉我的衣袖子,可憐憐的看著我,「哎,你教我怎麼樣才能變得像大人一點。爹爹姐姐他們總是叫我‘三兒’,跟叫小孩子一樣。」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就快要斷氣。「二哥他只比我大了一歲,可爹都叫他世民。」
我的笑像凝固一樣,直接凍在臉上,掛著拿不下來,空氣沉悶的整個壓下來,我喘不過氣,我的大腦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嘴上直僵僵的只是問︰「你,你說什麼?「
「我說,爹都叫二哥世民。」
不知道從哪里忽的涌起了一陣惡心,涌到胸口,又涌到喉間,喉嚨里含著似乎帶了血絲的痰,血腥味竟然會往頭頂沖。就像每次半生半死的跑完800米,難受的想吐。沒有刻意忍住。由著那血腥味一股腦的洶涌而出,頭被迫一揚,那血色就濺了出來,毫不留情的飛灑,讓人心驚恐慌,悲烈的下墜。
小家伙一把抓住我,應該是痛得我哇哇叫的,可是喉嚨不想講話,也好像並不是很痛的。
我一揮袖子,迅速的抹去嘴邊的痕跡,就像它從未存在過,可是衣裳上的斑斑血跡是什麼?這件衣裳又是什麼?原本它是純白的,原本它是我所喜愛的。
可一切因為剛剛一瞬變得不一樣了。
我寧可自己昏過去,這樣算什麼?吐血?笑話!
我回頭去看白色的花,瘦白虛弱的花瓣濺落惡紅色的狂妄斑點,詭異的恐懼,可怕的迷魅。又好像咳了血楚楚可憐的隨風模樣,蒼白無力。
當時想的,覺得很像黛玉的帕子,又是詩又是血又是淚的;張愛玲的雲軒信箋上落了血紅色的淚珠,也不知道像不像。
腦子里已經忘卻的血腥又一點點的冒出來。我捂住自己的頭。不,不,不要想。
可越是不願想,腦子的記憶卻不肯饒恕的一點點的往外冒。王威,高君雅,太原留守,晉陽宮,叛變。
這這就是,晉陽宮事變。大業十三年五月十四日。
太原副留守王威和高君雅對李淵的募兵雲集產生懷疑,企圖殺害李淵,這一陰謀被常出入于王、高家的晉陽鄉長劉世龍察覺,立即報告了李淵,李淵得到消息後,決定先下手一步,讓李世民伏兵,伺機行動。李淵殺掉了王威和高君雅,排除了公開起兵的障礙。晉陽宮事變,標志李淵正式起兵。
呵,人的腦子多麼可笑,給出現的時候。偏偏什麼也記不起來。一旦有了裂縫,記憶就像奔涌的潮水,停也停不住。我疑惑的問自己,你是真的忘記了嗎,是真的嗎?還是你刻意地不去想,不要想。是這樣嗎?是這樣嗎?是你在自欺欺人嗎?
「你怎麼了?」小家伙一定是被我嚇到了,露出孩子似的恐慌。
我想勉強笑笑,卻還是不能。「我累了,先回去。」我掙月兌他的手。灰灰沉沉,往前走。
「我陪你吧……」
「不要!」聲音生硬的連我自己也吃驚,只是我實在無法去照顧他的心情了。
跌跌撞撞的坐在床上。
空白的腦子慢慢浮出幾個字來,我仔細努力的去看,才發現上面寫的是,李,世,民。
李世民,他是嗎?他是嗎?他怎麼會是?他怎麼能是?他怎麼不是?他怎麼不能是?他怎麼能不是?
我捫心自問,難道真的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就是這個時代最耀眼的英雄?在他意氣風發,在他傲氣凌雲,在他的眼神,他的舉手投足之間,我真的從來沒有懷疑過嗎?只是我的意志太不夠堅定,懷疑太不夠認真,隨時想起,隨時忘記。只是懷疑也不敢去證實,不敢打破自己剛剛擁有的,剛剛得到的白馬王子。
每個女孩都是幻想著的灰姑娘。這不是幼稚的游戲,是人的天真。
只是我的這段時間太像一個美夢,不管他是真是假,我也要享受我所能享受的一切。及時行樂是不夠聰明的人都會做的。偏偏我就是。那麼現在好了,一切真相大白,你要你怎麼做,你會怎麼做?
沒心沒肺的人會說,喜歡就是喜歡,管他是李世民還是李小二,我喜歡就足夠了。
那麼,你喜歡去吧。
我不是空想派,即使我是,我也很現實。我不是花痴。
腦袋好痛,想不清楚嗎?
叫人備了熱水,把自己整個人都泡在熱氣騰騰的水里。似乎被蒸汽蒸的清明一些了。
我想起他手中的劍,才明白殺人真的不過頭點地,只需要他的劍一提,我就可以輕易的死去,不需要任何理由。他的眼中,有褪不去的血腥。只有我一直在忽略,直到現在的避無可避。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一如既往的堅持自己的諾言,可我知道我害怕,我怕他的眼神,怕他的血腥,我不敢回想今天的那個場景。也不敢相信,為什麼人,可以冷漠如斯,殺了人,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可以談笑聲風,恍若無事。難道今後我真要追隨他看見更多的血,更多的劍,然後學會他的麻木,他的鎮定,笑著看兩個擋了他的道的人,是怎麼樣付出生命?
這只是開始,你從未想過,他會殺的人還有很多很多,比你見過的,還要多很多。不論他們是否有罪,是否無辜,只因為他們擋住了他的路。他留不住他們。或者,昨天還在跟你談笑的人,今天就死在你的腳下,你連呼喊也來不及,更遑論落淚。
你要習慣這一切,習慣血,習慣冷,習慣死亡,習慣不再流淚。
他要這個天下,從一開始,他就要。
一個君主,特別是還未得到天下的君主。他們有異于常
人的血腥味。他們的天下需要血的來穩固。他們切忌心軟。
敵人,還是自己人,只要是可以勝利,殺誰他也不會猶豫,只要可以達到目的,他就絕不會手軟。我的心里一寒。想到的是玄武門之變。他是多情的,卻也可以隨時無情。或者,必要的時候犧牲你,他亦不會心軟。
那麼,你是心軟的。你是的,你受不了,你受不了。否則,所有人都漠然的時候,你為什麼會疼得這樣厲害。這兩人根本算不得無辜,可你還是這樣痛。那麼你要怎麼樣,面對今後的他?
他身上的擔子太重,束縛太多,你受不了的,你取名為風,希望自己可以自在,你若選擇了他,只能陪著他,,守你不願受的規矩,擔你不願擔的擔子,做你不願做的事,那麼,你來這里的初衷呢?你要得自由呢?恣意呢?都不要了嗎?不要了嗎?
你可以麼?
你可以麼?
我低頭看自己水里的影子,她那麼美麗。她那麼不安。她在問我。
我不可以。
我被蒸汽迷了眼楮,燻燻然然的,只想落淚。淚溶在水里,看不見了。
原來再美好的一切,都是轉瞬即逝,多是看不見的。我試著回想他的模樣,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我輕輕的笑了起來,很好,這麼快,一切就可以忘記了。我會把他忘記的。只要我願意。
我猛地從熱水里站起來。細細擦干身子,默默換上寢衣。
對,不要在一起,不要和他在一起。你不夠愛他,你現在還不夠愛他,你完全可以出來,這樣就不會那麼痛,不會傷心,遠離他,疏遠他,忘記他,只把他當作陌生人。對,你們還沒有真正相愛,還沒有,一定還沒有的。那麼,不要跟他在一起,不要。
「砰。」門一下子被推開。
是他。我的腦中又是一片空白。胃又是一陣疼。我撲向床,裹緊被子,腦子才清楚一些。
「怎麼了?」他快步走過來,俯在我的床前。
他半跪著,背後不知道是不是有月光陰影浮在他的臉上,他的眉,看來淺談了一些,微微蹙著,那些時而強硬,時而柔和的線條,眉尖,眼窩,都朝眉心收縮,在我看來是這樣憐惜的樣子。有點小小的驚慌。
「剛回來就听三兒說你嘔了血,怎麼會這樣?」他的語速好快,我都插不上話。
「我,我沒有事。真的。」伸出手,從裹緊了的被窩里。然後輕輕用指尖滑他的眉心。那些褶皺的痕跡,叫我歡喜也難過。
「不要皺著眉頭。」我朝他搖了搖頭。
忽的一驚縮回手來,想觸電了一樣。
我在干什麼,我要干什麼,我不是說要遠離他嗎?那我現在這樣算什麼?
我用雙手捂住自己的頭。
「二公子,大夫到了。」外面有丫頭恭恭敬敬的回話。
「知道了,請他進來。」
「不要。」我恐慌的抬頭看著他,很固執的看著他,用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衣服。「不要,我不要。」
「不要任性。」他輕輕的小心的哄著我。
「我沒有。」
「什麼沒有?」
「我既沒有任性,也沒有病,我不要看大夫。」
「你就這樣叫人不省心嗎?你以為嘔血是小事?」他的聲音大起來了。漸漸有了怒氣。
我清楚,最好不要硬踫硬。
「我說,我真的沒有病。只是忽然急火攻心,才嘔血的。真的。所以,你不要對我這麼凶,否則,我一急,又嘔血了怎麼辦?」
「那也不行,大夫畢竟懂得多。只隨便看看好不好?」他的語氣溫柔下來,像在哄一個小孩。
「給他們看,沒病也說成有病了。況且,除了這次,我從來沒有嘔過血。我真的很好。我們不看大夫好不好嘛。等下次不舒服了,我一定看。今天我真的……」
「勞煩大夫了。顏葛,送大夫。」他高聲往外面喊。
我有點猶疑的看他,怎麼會這麼快。他,以他的脾氣,至少我的理由搬完,他才會作罷的啊。
「不準有下次。」
「什麼?」
「不準有什麼‘下次不舒服’,那我就不再請大夫。」
「嗯。」我看著他的身影朝我靠近,把裹在被子里的我,輕柔的抱住,緩緩的移出角落,我一抬頭,可以看見他並不完整的側臉,我不得不說,他是一個好看的男人,你不用看全他的臉,就可以得知。也在那時,我決定,再給我們一個晚上的時間,明天,等明天起來,我們就是陌生人。
無論是真情抑或假意,都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在這個晚上,我會相信,你是真的,我也是。
「裳兒,你早上還是高高興興的模樣,可是現在……」他的語氣有這樣的猶疑,一點也不像他。
我心里空落落的,只是覺得,樂極生悲,是最悲哀的詞語了,高高在雲端的時候,你快樂的從不擔心自己會墜落。可一旦落下來了,你寧願自己從來就沒有漂浮過。因為那樣真的很痛。我甚至懷疑,那樣的歡樂,曾經是不是屬于我?
「裳兒,你,你是因為今天的事生氣嗎?或者大哥說的對,我不應該……」
「我沒有。」我虛弱無力的打斷他的話。「我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天下需要血腥。只是明白不等于接受。
「裳兒」,他把頭抵著我的,「三兒說,你是听見我的名字才嘔血的。」
我略一驚,想想又何必,這個晚上,應該太平。「你不要多想。」
「你是氣我沒有告訴你嗎?我以為憑你的聰明,早知道了我的身份。特別是那天,你提起李世民,我以為你是在激勵而開的玩笑,我沒想到…….」有時候,他解釋的樣子就是像做錯事的孩子。我喜歡他的樣子。只在今晚。
「沒有事的,相信我,明天,一切都會好的。我不會病,你也不用再擔心了。」他似乎還想說什麼。
「我們睡覺吧。」我吻一吻他的額頭,他不知道,這是代表,我原諒你。那麼是不是可以代表,今後,你我互不相欠,我們可以各走各的路了。
他很安心的閉上眼楮。
我不甘心的問他︰「告訴我,告訴我,你的名字。你究竟是誰?只回答我一次就好。」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听出我話語里的恐慌。我知道,這個世界果然沒有玩笑。
「我是李世民。」他說的很快,快的殘忍,堅定的無情。
胃不疼了,我縮回他的懷里。他一直閉著眼楮。
我看著他陰影中的面容,干淨美好。
我想,這個男人,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愛過他,我甚至還不懂愛是什麼。
我只知道,就在昨天,就在這里,我曾經答應過他,永遠留在他身邊。只看著他。願意放棄我的驕傲,放棄的夢想,願意為他停留。以為他可以是我的一切。
可只是一天的時間就可以改變一切。
同樣是他在我的身邊躺著,可是我,昨天還執意要留在他身邊的我,今天,決定離他遠遠的。多麼可笑。
什麼叫物似人非?同樣的情境真的可以有這樣完全不同的解釋嗎?
我要離開他,離得遠遠的,沒有什麼願意,什麼快樂,只有最現實的不要痛,不要傷害。
太美好的東西隨時會不存在。我們抓不住。
我們很可憐。
沒關系,我還不至于這麼可憐,我逃離的很快,很快,我不可憐,一點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