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揀盡 見愁

作者 ︰ 落憂兒

見愁

「都督,大人請都督立即去主帳商量大事!」

剛進軍營,就有一個小兵跪在我和李世民的前面。

還沒到新年吧?用得著這麼積極的?我可沒有紅包。

「好了,我知道了。」李世民隨意揮揮手。

「你趕快去吧。」我催促道,回身欲走。

「大人也請風公子一並前去。」

「喔?」我微微頓了一下,眉頭微皺。

「看來父親知道你回來了,去見見他吧。」

他依舊很自我的扯過我。

我無可奈何的笑笑。

「父親!」

「大人!」

看見不少熟悉的面孔,心里舒適。

李淵眯成一線天的眼楮很緩慢的睜開,額上的皺紋如同高山上的溝壑,卻也柔和的舒展開來。

「回來了?」

「嗯。」我略微不好意思的低頭。

「回來就好。」聲音里竟然有一種親人的溫情。

「嗯。」一種莫名的酸澀淹過喉嚨。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對了,」大公子恰到好處的發話,緩和由我制造的奇怪氣氛,同時也轉移大家莫名其妙的眼光,「這是李密送來的。」

李世民微微抬了眼皮,隨手接過,細看起來。

「好狂妄。」李世民隨手擲開,揚起眼線,嘴角抿出嘲笑甚至是不屑的弧度。

但很快,那笑意就變的雲淡風輕,沒有一點情緒。

我略看幾眼,笑道︰「我倒覺得挺有趣的。」

對瓦崗寨的草莽英雄略有听聞,所以也並不覺得多討厭,相反,總覺得他們是一幫很有意思的人,要是哪天去那個寨里玩一會兒就好了。

「李密佔洛陽,自號魏公,用兵數十萬,還是先示好,以解東顧之憂。」大公子冷靜的說完,若有所思的看向李世民。

「嗯。大哥說的有理。」李世民點點頭,「李密狂妄自大,我們正有事于關中。現在拒絕他,反倒多一個敵人。不如,卑辭以驕其志。讓他為我們牽制隋兵。我們則平定關中,坐收漁翁之利。」

一語完畢,眸光乍亮,攝人眼目。

「好個‘卑辭以驕其志’,那就準備紙筆!」

李淵蘸墨運筆,寫的姿態小心翼翼,連帶著寫出的話也小心翼翼。

他的字渾厚飽滿,就像一個個大肚彌勒佛。

字里行間,極盡謙卑之能事,一副胸無大志,以魏王為尊的小人模樣。

我不太看得下去。

我對這種尊卑的東西有天生的抵觸。總是會不自在。

不久,李密就氣勢高昂的回信,「親臨河內,面結盟約。」

切,你以為自己是誰啊,搞得好像皇帝老子駕臨破窯洞。

剛以為清靜了一些,就傳來一個不好的消息。

有情報說劉周武與突厥勾結,將攻太原。

李淵決定回太原。

我和李世民互看一眼,翻身沖向營帳。

「父親,為何下令退兵?」

「糧食告缺。沈叔安怕是來不及。」

「何患無糧!」李世民一掀衣袍,翻身落座,「我們應當先入咸陽,號令天下!」

他啊,每次都把勝利說的那麼簡單,易如反掌;不知是胸有成竹,還是紙上談兵。

裴寂騰地站起來,「宋老生難以攻下,遷延越久,糧食越是缺乏。缺糧是行軍大忌!軍需頭等大事!再說,李密狡詐,突厥不講信用,劉周武又稱臣與突厥,三方兵勢強盛。太原市我們的大後方,家眷義兵都在,一旦失去,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必須謹慎!」

說著很拼命的朝李淵點點頭。

李世民搖頭,高高揚起下巴,直視裴寂。

他總是有一種獨特的氣勢,隨時隨地,可以給人壓迫感。

「宋老生輕浮急躁,一戰即可。至于糧食,現在正是收糧之際,況且沈叔安也已經回去運糧,難道還怕沒有糧食?劉周武和突厥互相猜忌,也不足為懼。李密迷戀洛陽地盤糧食,不會混進關中這趟渾水里。我們要是再猶疑不決,不能一鼓作氣,就會進退維谷!」

「不要說了!」一直沉默的李淵無力的擺擺手,搖頭道︰「事情沒有你想的這麼簡單。你還是回去吧。」

「可是父親……」一旁的大公子也忍不住了。

「不要說了!回去!」李淵陡然提高了聲音,我听得一愣。

李世民和大公子一同退了出去。

我這才意識到,李淵,的的確確是這件大事的主宰。

他並不是可有可無的擺設模型,他是真真實實掌控著數十萬兵將生死,掌控著大唐基業的開國皇帝。

我低著頭,正好看見李世民正緊緊的攥緊拳頭,一點點暴動不安的情緒,毫無遺漏的出現在錯落的骨節上。

「好了,」搭住他的手,固執的將他緊合的手指一根根的掰開放松,「會有辦法的。我向你保證。你一定會攻下長按。」

他的眉心舒展一些,只是把我的手握住。

「哦?你怎麼保證?」

「憑我是這個世紀最偉大的預言家!你信不信,我已經預知了你的未來。」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說著。

他已經輕松了不少,把我的手送到唇邊輕輕一啄。

「看來我還是小看你了,大預言家?」他眼中笑意橫生,「那就麻煩預言家告訴我,我的未來。」

說罷,斂了眸子,專注的看我。

我心下偷笑一聲,神秘兮兮的,只緩緩道︰「天機不可泄露。」說著,伸著一根指頭,念叨︰「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好啊,那就告訴我,有關你的未來。」他把我往他懷里一帶,聲音附耳,「怎麼?你可預知我們的成親之日?」

我听得渾身一愣,笑容凍結,直僵僵的看著他。

他深藍色的眼底,是還未蘇醒的藤蔓。

那種歡喜不能漫上我的眼眸。

他熾熱,我冰冷。

我冷著臉,忽然就覺得很疲憊,很累。

「你又來了。」

「我想听你的回答。」

他緊緊的鎖住我的眸子,須臾不離。

仿佛是要看進我的心里。

他想要看透我。

但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有機會。

「我只能說,我所知道的。」我默默垂下眼瞼,他看見我睫毛下的陰影,「你的未來沒有我。」

「是嗎?」他神色未變,已經是了然的模樣,只有眼底的藤蔓,不動聲色的睡去。他毫不猶豫的一下子把我打橫抱起,語氣里帶了威脅的意味,「我只能說,你的預言實在是不準。」

他把我放在榻上。

「好好睡一覺,等你醒來,我就會把一切處理好的。」

「嗯。」我溫順的像只小貓。

沉沉睡去。

「父親!返守太原,即成反賊而非義師。若安于做賊,終不可長久!」

我被帳外的聲音猛地一下子驚醒。

李世民!

那是李世民的聲音。

我一個翻身起來就直往帳外去。

蒼茫的夜色,並不純粹的黑色,生生嵌著一個純粹的白影。

沒有強光,我卻覺得異常刺眼。

他就那麼跪著,跪在帳前。

夜風會拂過他的頭發,他並不去理會。任憑發絲在黑夜里飛揚,他以為沒有人可以看見。

他以為同樣是黑色,就沒有人會在意,沒有人能分辨。

我很難過,即使跪姿沒有使他卑微,即使他看起來依舊高貴。

可我也依舊難過。

他沒有錯,他一直都是完美的,是我的缺陷。

沒有人值得他下跪,沒有。

他是那麼應當驕傲的人,他是那麼應當接受所有人卑微的膜拜的人,心甘情願下跪的人。

「起兵只為一個義字,氣勢可鼓而不可瀉。我們稱為義士,沒有一點成績,遇到一點點困境反而臨陣退縮,還算什麼義士?一旦撤退,人心渙散。將士潰于軍前,敵人四面楚歌。到時,身死兵敗,天地之間,無以接壤,後悔莫及!」

「父親!孩兒也同意二弟的說法!」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大公子的身影,蹁躚落地。

兩個相似的身影,大公子卻是虛無的病態,仿佛風一吹就飄遠了的雲霧。

「你們這是干什麼!」李淵在帳內,既驚又怒,似乎還帶了一些無可奈何。

「風某不才,只能苟同兩位公子。還請大人收回成命!」

我安然的在他身側跪落下來,朝他溫涼一笑。

他終于還是收斂了不悅,淺淺看我,只余憐惜。

寬大的袖子下面,寬厚的手覆上我的手。

只是沒有平時的溫熱,在涼風里浸得久了,冰的厲害。

我微微一皺眉頭,反把他的手握緊。

「你也來了!」李淵猛地一掀簾子,手劇烈的一顫。

他的眼光往地上一掃,額上的褶皺,折疊成復雜的神色。

他嘆了一口氣,手掌覆住高高的額頭,這樣無力僵硬,似乎是要掩住悲戚的愁容。

「若失太原,何以為家!」

「處處無家處處家吧!」被還珠格格毒害的我月兌口而出。

反應過來,拼命忍住自己的笑意,裝出一副十分嚴肅的樣子,「大人在下定決心匡扶天下的時刻,就應該清楚,大人已經沒有獨屬于自己的家。你的家只有一個,那就是天下!」

我緩緩站起來,一字一頓的說道︰「天下為家!」

「天下為家?」李淵喃喃道,恍惚了半晌,迷迷蒙蒙的看著我,「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我清欠一笑,「我不懂得什麼形勢,就不能分析。我只知道,退兵,或許不會輸,卻絕不可能再有贏的機會。灰溜溜的卡在回頭路,雖然沒有損失,卻難免稱為笑話。而我是一個死要面子的人,所以只會認準了一條路,就死命走到底。因為那樣,輸得不難看,贏得卻相當漂亮。」

「你喜歡贏?」李淵若有所思的看著我,渾濁里有一種難見的清明。

「沒有人喜歡輸,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不輸不贏的和局。」我坦坦然。

「好了,」李淵把手一揮,無可奈何的妥協道,「左軍已經出發了。你們去追回來吧。」

數日後,糧到無雨。

皆大歡喜。

「宋老生勇而無謀,先以輕騎挑之,必出。」

果不其然,李世民帶幾十騎兵圍城,另一個小兵大罵宋老生。

宋老生氣不過,帶兵三萬出城迎戰。

雙方旗鼓相當,激斗正酣,只听得一個男聲破空,驚得隋軍神智全失,兵器皆落。

「宋老生已擒,為何不降!」

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隋兵一听,方寸大亂,立刻退兵關門,只剩冤大頭宋老生的一支孤軍可憐兮兮。

霍邑之戰,隋軍大敗。

我听得這一段,只打趣他︰「我看你哪里有將軍的樣子,分明就是個耍賴撒潑的市井混混嘛!盡使壞心眼!」

「彼此彼此,借你吉言,也只好學你耍賴皮了。」他用鼻尖蹭了一下懷里的我。

「去你的,胡說,我用,那叫兵不厭詐,只有你用,才是……」

猝不及防,被他用唇堵上下面的話。

「我這,也叫,兵不厭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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