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揀盡 梧桐听得見

作者 ︰ 落憂兒

大公子在晚宴上听到這個消息,驚得面色全無。

他的臉色本就是紙白,薄而脆,加一點打擊,就跟快碎了一眼。

他的手抖了抖,仍舊艱難的握緊筷子,艱難的朝我一笑,艱難的叫了一聲︰「三妹。」

那聲音也跟揉碎的紙聲一般,听得人心里發寒發虛。

「嗯。」我近乎無聲的應了一下。

李世民面無表情,聲音也是沒有表情的,套上一個面具,「三妹。「

他叫的很符合一個哥哥的口吻,並不親近,也不疏離。

我听得一陣頭皮發麻,倒胃口。並不應他,草草扒了幾口碗里的飯。

恰好李淵,也就是我的義父,因公務離席。

我隨他後腳離席。

大公子隨我後腳離席。

「真沒有想到,你竟然會成為我的妹妹。我事先設想過很多次,可是這個結局是最讓我意外的。」

不得不說,其實他的笑還挺勉強。

「難道你以為我會嫁進你們家?」我冷笑一聲,「你以為會是李世民嗎?」

他的臉色一僵一白,像垂死的蠶。

我心中隱然有種愧疚,我真的是昏了頭了,怎麼把對李世民的怨氣朝大公子發。

他把隨身束的白折扇拿出來,拼命扇了幾下。

「現在好像快冬天了吧?」我略微驚訝的看著他。

「哦?是嗎?」他戚淡一笑,不自覺的窘迫,「我怎麼會覺得熱。」

我想到,金城武版孔明典型的台詞,我需要冷靜。

忽然想起心中那個未解的疑問,便向大公子提了。

「父親怎麼說?」大公子很自然的收起扇子。

「他說什麼‘因為我不懂。’」我模模耳垂。

「這就是了。」大公子略微低一下頭,「我不知道父親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但我覺得,就是因為你什麼都不懂。你沒有我們所有的桎梏。你才能從我們都不會想到的角度去看待事物。你的見解總是很獨特,常常可以說是沒有道理,僅憑直覺喜好。可是無理卻又好似有理,這種見解,對于迂腐古板之人不一定有用,對于性情中人卻很奏效。

「哦?「我笑道,」這麼說,你們李家都是性情中人了?「

「未嘗不可。「

我們一同輕笑起來。

身旁路過一陣寒風,我不禁悚然而立,笑意僵失。

李世民就這麼冷冷的從我的身邊掠過,仿佛我是透明的,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愣愣的看著他的背影,淡眉深鎖。

不對,他似乎是在……生氣。

我一個箭步邁前,就朝他飛跑過去,眼看著他拐彎。

不行,我要和他,解釋。

解釋什麼呢?我不知道。可是我討厭他叫我三妹的語氣,討厭他看我的表情,討厭他面無表情的聲音。

如果他欠一個解釋,我就給他。

我不能由著他,由著自己生悶氣,悶氣勞心勞力,累也累死了,死了還不值當。

我一路小跑追到轉角,正好看見他在梧桐樹下的身影,張口就要叫他……

「二公子!」劉文靜突然闖進我的視線里,令我猝不及防。

我下意識的一側身,隱在轉角的梧桐樹下。

心里沒好氣的咒罵他,這個牢里的家伙,怎麼總是陰魂不散。房玄齡和杜如晦不是都歸附了嗎?房謀杜斷,天下無敵。這個老鬼怎麼還沒歇著!三天兩頭找我的晦氣。

俯身側耳。

「二公子,文靜說的事,還請您三思。」劉文靜的模樣全掩在樹的陰影下,面色陰郁沉重,是凝固的鉛水。

「劉文靜!你不要太過分!你擅自帶她出府,又把她一個人留在突厥。我在軍營里下令,但凡是白衣的美少年要見我都可以暢通無阻,你竟然不顧我的命令,還想讓手下的人置她于死地!你當真不放我在眼里!?我說過,你要是再敢動她一根手指頭,我就立刻讓你門一家老小全部沒命!」

李世民青筋暴起,深藍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清晰的映照出駭人的血腥和野獸的怒氣。

梧桐葉「啪」的,急速落地。

劉文靜詫異的眼楮在暗處特別,詭怪。

就像是,灰貓的貓眼。

「文靜也說過,文靜保證不再傷她分毫。文靜只是要把她送離你的身邊。讓她遠離李家。她可以依舊衣食無憂。」

「不,可,能。」李世民咬牙切齒,似乎可以讓人清晰的听見牙齒崩裂的聲音。

我附耳過去,突然一個激靈。

呀呀,我在干嘛,我干嘛偷听他們說話?

可是李世民,他在說什麼?是劉文靜要害我?

這也不奇怪,突利不就是……

「二公子!」劉文靜直直的跪了下來,灰塵覆地,「小人死不足惜。只是你竟然為了一個女人一次又一次發這麼大的火,你的沉著冷靜,你的深諳精詭,全都蕩然無存!我決不能看著你就被這個女人毀了!」

劉文靜開始磕頭,頭觸地的聲音格外竦人,驚得我一身雞皮疙瘩。

血從幽暗的傷口流出。

與紅,詭異的交纏滲透。

「她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偏偏又是有這種極端的美貌和深藏不露的功夫。我們調查了她這麼久,竟然沒有一絲一毫關于她的消息!一個人怎麼可能完完全全把自己的過去全部隱藏!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她真的從小與世隔絕,二就是,她的身份是個機密,她上頭的人為了讓她接近目標,已經抹去了所有痕跡!她就像是毒蛇,只是在等待時機,給你們致命的一擊!她絕對有深不可測的秘密!難道不值得懷疑嗎?!」

「咳咳咳!」李世民的臉就像月兌面具一樣,一瞬就斂去了所有情緒,畫上一副淡定自若的表情,「文靜,我不是說了嗎,我一直都有在注意她。如果她真的無知,那麼我絕不會讓她稀里糊涂的被人利用。而如果,」他危險的彈一下手指,揩揩自己的衣袖,眼楮微睞,「她真的是奸細。那麼,我就好好的利用她,引出身後的人。再說,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等對付了那個人,以她的容貌作為棋子,你不覺得我們可以省力不少嗎?」

「英雄難過美人關。那麼二公子你,真的有這個定力,可以躲過她的美人劫嗎?」劉文靜站起來,直直的盯住李世民的側臉。

李世民輕笑了一聲,手指彈下一片梧桐,

「文靜,你對我,就這麼沒有信心?」

劉文靜陰晴不定的移開眼楮,嘆道︰「她的確是一枚好棋子,怕只怕,執棋之人,也被其所困。得不償失。」

李世民不可置否的笑笑,轉身離開。

劉文靜尾隨而去。

空落落的院子,只剩我一個人。

一切忽然靜下來,靜得听不出靜的聲音。

梧桐葉落,寒風乍起。

涼徹指尖。

我把身子縮在陰暗的角落,如果你不嫌我懦弱抑或無聊的話,我會說,我在哭。

我一向就是敏感易哭的神經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我一邊哭一邊問我自己,有什麼好哭的?有什麼好哭的?

後來,我不再哭,也沒有想什麼,我的腦子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不知道應該想些什麼。

梆聲如同寒山寺的晨鐘,釘然響起,我忽然覺得,應該想些什麼,一定要想些什麼。

他不相信我,他在懷疑我,他要利用我。

其實,或者也不單單是這個原因。因為我太累了,累得太久了,是需要眼淚來安慰的時候了。

我本來就是那麼愛哭的家伙,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強,可是我似乎是忍得太久了,也不遠再忍了。

哭,為什麼需要理由。

我只是想哭,只是要哭。

我無法形容我現在的心情,就像是燒得正旺的火焰,一整盆水澆下來,灰燼都涼透了。

信賴是一對情侶間最最起碼的基礎,可是我們,竟然是一個死心塌地,到死也不懷疑︰另一個卻是陰謀算計,笑里藏刀。

一黑一白,多麼可笑!

不,我在說什麼?情侶?呵,我這個一廂情願的白痴,人家只把你當一顆棋子,玩玩就丟了。

你真的這麼樂得自在的替別人數錢?

他都是虛情假意,他不愛你,他甚至要,賣了你。

就像賣一匹馬,一只狗那麼輕易,他甚至不用抬一抬手,我就可以輕而易舉的被送到別人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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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他是李世民,我知道他未來的軌跡,也很清楚,他的人生,沒有我,沒有風語裳。

那麼最好的解釋就是,他,不愛我。

他不愛我。

我從沒有經歷過愛情,更遑論真愛。我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憑什麼肯定這個男人,李世民,未來的皇帝,會對我死心塌地,至死不渝?憑什麼?憑我稍微可憐的知識也完全知道,他後宮的女子,除了最有賢德的長孫後,弟弟的妻子,隋朝的公主,文采驚倫的徐惠,更有驚世駭俗的武媚娘。

這些史書中模稜兩可的女子,也未嘗有哪個是他所愛。我這個史書上看不見影子的傻瓜,有什麼理由相信他對我不是玩弄?他見過的女人何止千萬,他們歷來都視女人如衣服,好看的衣服,喜歡穿穿,不喜歡就丟了。他是未來的皇帝,即使這個時代有真愛唯一的人,又怎麼會是他?

或者,他只是對劉文靜撒謊;或者,他會有那麼一刻的心動。

可是那又怎麼樣?即使他現在是愛我的,又會不會只是因為我的容貌?或者是一時的好奇?他是太驕傲的人,喜歡征服別人的感覺,喜歡美麗得難以捕捉的動物,來滿足他獵人一般的成就感。

他要的,只有你的身體容貌。

你還年輕,沒關系,過幾年就老了。就算可以永遠年輕,還有比你更美好的女子出現。君王是最容易厭倦的,他們的心永遠不能安定。到那個時候,你真的要冷對孤燈一世?

你願意跟那些女子爭風吃醋?

況且,即使的即使,我們是真心相愛,又怎麼樣?歷史中沒有我的痕跡,一點都沒有,這注定是無果的花,無根的浮萍,一場有始無終的鏡花水月,沒有結局的故事。既然早已知曉,又何必苦苦相守,等待生離死別?

長痛不如短痛,晚痛不如早痛。

沒結果的路為什麼要走?會痛的刺為什麼不拔?

李世民,我這顆棋子,不用勞駕你了。

我雙腿一騰,人已在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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